皇上已经习惯用权术来走捷径了。九卿共议、九卿会审、三堂会审、言官弹劾等等汇集群智, 避免君主任意妄为的制度,都能够被他以权术操控、扭曲。不管群臣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最后的局面总会如圣上所愿。
其他的事, 若他们退一步也就罢了,可远征鞑靼之事,事关国运。这若是再退下去,前头可能就是亡国之殃。要真到了那一步, 他们这群老家伙只怕都要掩面而葬, 再无颜去见列祖列宗。这恐怕就是希贤公与其他同僚,在大惊之下, 宁愿铤而走险,断定此信为假的缘由。
李东阳想到此,不由嗟叹不已。至于混杂在其中的奸佞, 他们一生都以揣度上意,为飞黄腾达的手段, 眼看着下一波的清洗就要开始,他们又岂会不抓住机会, 排除异己, 博一个龙心大悦, 一步登天呢
长此以往, 朝堂上敢说真话的君子越来越少, 荧惑圣聪的小人却越来越多。圣上固然聪慧, 可人非圣贤, 孰能无过,一旦他踏错一步,那于士卒黎民而言,就是灭顶之灾。君不见, 土木堡之变,京师劲甲精骑皆陷没,血流漂杵,尸积如山。
巨大的懊悔攫住了他的心神,李东阳哀声道“不,怎么能归咎于圣上,这实是老夫的罪过。在戴家一案时,老夫就应当据理力争,保住陈清的性命。就是因为老夫没有犯颜直谏,才让万岁一错再错,以至于到了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
杨慎听得一愣,他喃喃道“陈清就是他害死了前右副都御史松厓公三个孙儿,难道”松厓是戴珊的号。
他打了一个寒颤,只觉毛骨悚然。他猛然起身“难怪、难怪,世伯,那些人、那些涉案的同谋,是否都是力阻东官厅成立之人”
李东阳没有说话,可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杨慎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脸变得如纸一样苍白,他道“我不会让你们也沦为到这个地步”
他转身就要跑,李东阳忙叫住他“用修,别做傻事。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还没读透吗你是长子,应当看顾弟妹。”
杨慎屏住呼吸,直憋得胸口发疼时,他才忍不住吸进一口气。夜间微凉的风如尖刀一般划破他的喉咙,刺穿他的肺部。他就像街上被人无端踢了一脚的狗,既然痛苦又茫然,更多得却是无能为力。
刘府之中,刘健正在篆刻。于金石之上,雕镂铭刻印章是历来文人雅士颇为推崇的喜好。不过,刘健篆刻,却不是因着喜欢,而是为了在刻凿之间,磨砺性情。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世人皆知,刘公刚毅善断,性烈如火,孰不知他也常有碰壁的时候。而自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的这短短数年,他碰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比过去几十年加起来的次数都多。他是从不轻易流泪叫苦的人,那满心的压抑、担忧乃至畏惧,就只能被磨进这金石之中。在奉命勘合屯田时,他几乎夜夜都刻,足足刻了有几十枚。
他没想到,没过几年,当日的境况居然又重现了。刻刀在印坯划下深深的一道。他的眼睛已经发酸,却还是极力睁大,在烛火下细细地镌刻。眼看一印又要成,他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怪叫。
他那调皮的小孙子成学拿着面具一下蹦到他身前,对他做着鬼脸道“嗷呜,我是大老虎祖父,祖父,祖母叫我来看看你。这么晚了,您为何还不去就寝呢”
刘健吓了一跳,刻刀一下便划歪,一枚沉着凝练的汉文印就这么毁了。印章和刀同时从他的手中的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刘健呆呆地望着这枚刻坏的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任由孙子在一旁如何耍宝,也置若罔闻。紧接着,他突然伏在案上,一动不动。
稚子还以为祖父是在与他玩笑,他笑着去抬爷爷华发苍苍的头颅“哈哈,您在干什么呀。”
然而,当他真的将手伸下去后,却触到了满手的湿热。成学吓了一跳,忙转身跑了。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后,老人压抑的哭声才一点一点响起来,他哭得就像一个丢了玩偶的孩子“这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不是国贼,我不是奸臣,我都是为了大明,我都是为了大明啊”
窗扉和门户被悄悄关闭。院子里传来了孩子响亮的歌声。刘健一惊,他愕然抬起了头。老妻张夫人正立在他的身旁,她拿着帕子,又将他深深搂进怀里。她柔声道“想哭就哭吧。是妾身不好,不该叫这小子来烦你。成学那小子的嗓门大着呢,他们都听不着,都听不着”
刘健靠着她,泪水汩汩直下。烛影摇红中,两位雪鬓霜鬟的老人紧紧相拥。半晌刘健方道“夫人,我想辞官回乡了。”
张夫人一怔,她笑道“好啊。不瞒老爷,妾身早就盼着回去了。”
第二日,刘健就开始写辞呈。然而,一页纸还没写满,宫里就来人了,言说万岁召见。
刘健的心此刻已然平如静湖了,还以为可以自己请辞,没想到是要黜落走人,也好,也好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以为其他老同僚也免不了卷铺盖走人的命运,可到头来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进来。他以为罢免次辅的命令最差也该在武英殿颁布,可没想到,他居然被带到了豹房。他最讨厌的豹房
而等他到了之后,第一时间印入眼帘的,居然是几十只狗崽皇上还非常热情地招呼他“刘先生来了,快来坐。”
刘健半是犹疑,半是拘谨道“老臣不敢”
朱厚照笑道“您太拘礼了。快看,您还记得这个花色吗”
他指着其中的松狮犬道“就是舌头乌黑,皮毛金黄的这种。”
刘健昨晚哭得太久了,一时还真看不清。不过眼再花,也敌不过心乱。万岁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他道“老臣不知。圣上,老臣此来,实是有要事禀报,老臣自知年老昏聩,不堪”
他一语未尽,就听朱厚照道“您怎会不记得呢朕以前上您的课时,带得就是这种狗啊。”
“”刘健默了默,突然之间就一股火气就直冲天灵盖呢。
刘健极力平复心绪,道“万岁,臣确有要事,实在无心看您这些玩意儿您”
朱厚照道“就一炷香,刘先生不会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吧。”
刘健真想破罐破摔说没有,可他到底是臣子,事君尽礼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到最后,他只得坐下,大不了就是一死,玩什么花样都无所谓了。
这一群小狗刚刚是三四个月年纪,双眼明亮如黑珍珠,皮毛蓬松油亮,在地上又跑又跳,就像一个个圆滚滚的毛球。他们玩耍得高兴,可累坏了守着他们的小太监。他们手持厚布将小狗挡在其中。可小狗却将布当作了玩具,越是阻拦,它们越是往外扑,不住地啃咬,发出又尖又嫩的叫声。
刘健看得不耐烦,皇上成日就看这些东西,真真是胡闹。
朱厚照并没有将他的不悦放在心上,而是意味深长道“这倒让朕,想起了一个在笔记小说里看过的故事。说是有一种翠鸟,生性喜欢在高处筑巢以躲避灾殃。可等它做了父母之后,这种想法就改变了。它非常爱怜自己的孩子,担心孩子从树上坠下去,于是就将鸟巢往下移。待幼鸟长出明碧的羽毛之后,翠鸟更加疼爱孩子,它不肯教孩子学飞,唯恐风雨损害孩子的羽毛,又将巢穴继续往下移。它想得很好,只要巢穴够低,那么即便鸟不会飞,也不会遭遇大祸。就像人不明因果,只要懵懂地活着,也不会做下大恶一样。”
刘健原本沉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可听到此处,他却忍不住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似未察觉,他道“可这翠鸟没想到,这世上的祸患,不是躲就能躲掉的。譬如生老病死,世上什么生灵都躲不过。翠鸟渐渐飞不动,终于老死在了山林。可它的孩子,却由于它的溺爱,虽失去了母亲,饿得头晕眼花,却连飞出巢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咕咕直叫而已。而因为它们的母亲将巢筑得太低了,行人从林中走,一下就听到了它们的叫声,一眼就能看到它们如翡翠一般的羽翼,于是一伸手就把它们全部掏走了。翠鸟费尽心思想要保全子女,最终却把它们全都害苦。1”
这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寓言故事,可却听得刘健脊背冒汗。朱厚照悠悠道“请教刘先生,老鸟辛劳一生后,可以无愧于心,可因它的阻拦,始终都学不会飞翔的小鸟,之后又该如何应对世间的风雨呢这风雨总不会只来一次吧。”
就如鞑靼犯边,一定是时时来,次次来。皇上等于是指着鼻子问他,你觉得你瞒着这一次是对我好那么你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一世吗待以后,真相败露,事态恶化,你倒是拍拍屁股可以走人,或是两腿一蹬归西,那一无所知的我又该如何应对呢。
刘健大惊,他是绝无此心啊。他忙起身跪下,他道“老臣有罪,老臣应当直言直谏,而不该这般行事,但老臣也是实在担忧,若万岁一意孤行”
朱厚照忙将他扶起来,他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道“朕不过说个故事而已,您怎么还当真了。好了,是朕的不是,朕不说了,咱们还是看狗吧。”
怎么又扯回到狗上刘健正满头雾水间,就见小太监们把作为屏障的布条全部拉开。小狗们撒着欢儿往外跑,却一个接一个地摔下去,原来在外头竟然是一圈坑。
小狗们摔了个屁股墩,在坑里嗷嗷直叫。小太监们忙将它们都抱起来。朱厚照抚掌大笑“您瞧,真有意思。”
刘健的脸上一半是迷惘,一半是委屈。朱厚照道“有持重的人在一旁看着,即便惹事也惹不出什么大事。怕就怕他们只会一味地护着、拦着,那不论是鸟兽,还是人,终其一生都会止步不前了。”
刘健的嘴唇张了又闭,眼窝中滚出浑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