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对此间的变故浑然不知。刘健等人正忙着完善联名奏疏, 力劝万岁不要贸然动兵。而江彬等人则不甘心错失这样一个千载良机。江彬身为边将,既没有太监们打小儿的情谊,又不比太监常在内宫行走。他心知自己虽然凭借救驾之功暂时坐上了神威营总兵的位置, 但皇上身边是卧虎藏龙, 与其独木难支, 不如好兄弟一起享富贵。
于是,他又向朱厚照举荐了许泰、瘿永、刘晖等边将, 但这些边将入大内后, 却没有如江彬一般一步登天, 而是备受掣肘。
他们围坐在酒桌前, 将桌上的烧鹅、糟鸭吃得一干二净, 吐了一桌子的骨头。
许泰叹道“江哥, 必须得想个办法。内有宦官, 外有廷臣。我们也不能天天搁这儿纸上谈兵啊。皇上听着也腻歪。”
瘿永的眼窝深陷, 他晃晃悠悠地端起酒来“而且咱也受不住。皇上是真要沙盘推演,两军对垒。刚开始咱还能游刃有余, 可如今皇上的脑子越转越快,真是要招架不住了啊。”
刘晖等人也跟着附和, 他越说越委屈“前一次沙盘对阵, 我就打输了。皇上斥责我不用心, 还说我下次要还是这样,就让我滚回九边去”
江彬何尝不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拍桌道“行了,行了,都闭嘴。我又何尝不知。我就是明白,大家再坚持不了几个月,才向万岁力陈出兵。可没想到, 那群酸儒竟然如此狡诈,硬把一封好好的捷报,说成是伪造的陷阱”
许泰也是怒气填胸“江哥,绝不能坐以待毙。这样的良机,可是千载难逢。咱们不知祖上烧了几辈子的香,才碰到了李越一伙,肯提着脑袋将鞑靼闹得个鸡飞狗跳。这一仗要是打胜了,咱们便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刘晖嘿了一声“岂止是咱们,要是能赚到一个爵位,子孙后代都能长住京城,再不用去当那兵痞子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心头火热起来。
瘿永愁眉紧缩“可也没那么容易。我看那群文官,是咬死不会让圣上出京的。可单靠咱们,又镇不住场子。那些个太监、御史和指挥使,哪个是好相与的。”
江彬将桌子拍得震山响“我就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我们当然不会让万岁上战场去啊,只要他坐镇在九边,哪怕只当个门神也好的。”
刘晖道“谁说不是呢。可他们就是不放心”
许泰沉吟片刻道“我看,咱们还是得从那封信上下手。能不能想法子弄到张彩的手迹,然后再和那封信对比,总不能他们说假的就是假的吧。”
瘿永磕磕巴巴道“那万一,真是假的呢”
江彬啐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看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这时,这伙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信坐实。反正去了之后,不论打成什么样,都有法子扭成胜局。
江彬于是去找了“老儿当”中佛保。所谓“老儿当”就是宫中聪明伶俐,容貌俊美的新生宦官力量,明明都是少年,却叫做老儿,就是为了反着称呼。佛保因为通晓藏语和蒙语而受到朱厚照的喜爱,甚至连佛保这个名字,都是皇上钦赐的。然而,他爬得越高,就越觉步履维艰,所以才愿意和江彬里应外合,结成同盟。
不过碰上这样的事,即便是同盟也要掂量掂量。佛保一听江彬的打算,就连连拒绝“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上身边偷东西呐。”
江彬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就要看这机会白白溜走吗你是刘太监举荐的,张太监和谷太监看你就跟乌眼鸡似得。你要是再不立下些实际功劳,难道真想靠你那两句稀里哗啦的番文在宫里混一辈子”
佛保哽了哽道“我学得是藏语和蒙语”
江彬苦口婆心道“万岁只是暂时听不懂,才要你在他身边提点一下。可咱们这位爷在这上头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两三个月就能学会梵语,说得就和那天竺人一样好。等万岁把你会的都学走了,我看你怎么办,可别怪做哥哥的没教过你。”
这一席话戳中了佛保的隐忧,他犹豫半天道“取信出来,我是万万不敢的。我至多只能将信默记下来。你们拿出去,先弄明白其中意思。”
江彬目瞪口呆“这有什么用。我们是要比对字迹啊。”
这下轮到佛保教训他了“江哥,你得先看看,出兵是不是真对咱们有利啊。万一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反害了咱们自己怎么办。”
江彬纵然不情不愿,也只得先应了。他一出宫,思前想后,去找了吏科给事中李宪,贿以重金,请他一句句解释信所述之意。这位李给事中只是趋炎附势,贪慕荣华,可也是正经科举出身,名次还不低,当然也看出了端倪。
江彬听罢解释,既忧且喜,喜得是李越病重,以皇上对李越的感情,怎么会袖手旁观,忧得是驳虎之说,只怕会让万岁退步不前。
江彬苦思冥想,最后下定决心,他又找了李宪,请他想办法在其他词句中诌出其他深意。李宪刚开始也死活不同意,但是江彬也给得实在太多了
就这样,信中的隐含寓意越来越多,而且方向与本意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就算是张彩本人来做阅读理解,估计也只能得零分。江彬就拿着这么一封生拗硬掰的信去找朱厚照陈词。
朱厚照听罢始末,默了默道“你是说,张彩这些斜着,倒着和横着的地方,都有谜语”
江彬点头如小鸡啄米,他做激动状“张郎中真是旷世奇才啊,用这种方式向您传递军机。真是用心良苦,运筹帷幄啊。”
朱厚照都被气笑了,他草草翻了一遍道“朕看,即便是张彩本人,也不知道自个儿居然这么有才吧。”
江彬一愣,他道“万岁,末将”
朱厚照已经没有耐心了,他道“罢了,你先退下吧。”
江彬一惊,却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地离开。朱厚照只觉胸闷气短,这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他当即摆驾去了南台。南台是帝王阅稼之所,建筑多仿村落。朱厚照和月池曾经就在这里住过一晚上。他大步流星地穿过绿油油的田垄,一头钻进了屋里,倒在了纸窗下的木榻旁。
皇上罕见地觉得自己很失败,上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李越身陷宣府,他救不得的时候。这是人人都把他当个大头来耍,一伙人是装聋作哑,一伙人是添油加醋,唯一一个愿意说实话的人,还是他拿官位去诱惑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过去别人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他以为是自己手中的权柄还不够多。可是如今,他明明是大权在握,凭借京察压制文官,手握京营调动武将,勋贵不敢再蹦跶,太监更是早就俯首帖耳。还有那个胆大包天的驯兽师,他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群人,他们明明知道骗他是个什么下场,却还是合起伙来骗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厚照一想就是大半宿,油灯上暖洋洋的烛火在他眼前闪动。他渐渐昏沉了过去,等他再次有意识时,发觉自己躺在里间的大床上。斜光顺着屋檐,透过了纸窗,将满屋照得一片澄明。他顺势翻了个身,结果就看到了,对面屏风后隐隐绰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