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不剌太师听闻李越的打算, 都有些瞠目结舌。他道“这个南蛮子,长得比女人还要俊俏,胆色却着实不小。居然想趁着黄金家族的疏忽, 再拉一个盟友, 拉得还是与明廷有深仇大恨的也先汗的后人。”
琴德木尼道“那要不要让他去试试鄂尔多斯的态度。”
亦不剌太师也有些心动, 鞑靼共有六个兀鲁思,号称六万户, 如若李越能再策反一个万户, 他们手中的胜算就更大了。只是, 让汉人去替他投石问路本是再好不过, 可他心知野不拉和克拉忽这两兄弟空有野心, 却缺乏胆色, 让他们在满都海背后耍这些小伎俩, 他们能一口答应, 可要真刀真枪地战起来,他们未必有那个勇气。
他最后还是摇头道“这样长途跋涉, 一旦走漏了消息,反而多惹出了事端, 汉人军队又不能马上打过来, 这小子这么蹦跶是做什么。其他部落可不同于我们, 退路早已被堵死了,不到关键的时刻, 他们是不会翻身做逆臣的。”
月池收到亦不剌太师的回信,好似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让她因焦虑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天穹上有上千颗巨大的星星,及人高的草丛中飞舞着无数萤火虫。她坐在草地中央,星光和萤火在眼中闪烁在了一处。
这些日子她也在犹豫, 而亦不剌太师的话彻底点醒了她,时机还不成熟,利益的太平偏移得程度还不够,区区通商的利益还无法打动这些部落首领。可以她如今的状况,她根本拿不出足够有力的筹码。这就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怪圈。明蒙两地的上层都不肯率先让步,他们宁愿错失这个机会,也不想放手一搏。在萨满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这就让他们这些底下人如行于峭壁之上,随时有跌得粉身碎骨的风险。
她不断地深呼吸,剧烈的心跳在一呼一吸间慢慢放缓,逐步归于平静。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水滴顺着钟乳石尖滑落、滴下,在石上跌得四散开来,留下得只是微不可见的痕迹,可天长日久,总有水滴石穿的那一天。
她
睁开眼,只觉心胸也开朗起来,伸出手仿佛能触到星星,她笑道“怎么总想一口吃个胖子,大不了真的连夜跑就是了,只要人还在,还怕没有得偿所愿的一天吗”
她第二日就转变了态度,不再急着扭转当前的局面,而是召回了昙光,一是避免他了解汗廷风波,再生幺蛾子,二是时春所言的确有道理。昙光的心性修为还撑不起佛的里子,与其让他在与民众打交道的过程中露了馅,还不如干脆把他变成一个空无的象征与符号。这世上亲眼见过佛的人寥寥无几,可笃信佛的无边神通者,却是比比皆是。
这次一见,她惊奇地发现昙光变得更彻底了。他的神态更加高彻,气韵愈发明秀,更难得是他的双目,湛湛有神,再无当时的软弱与动摇。这按理说应该是好事,可月池心中总觉不对劲。她面上不动声色“和尚瞧着端是春风得意。”
昙光合十一礼,谦和一笑“施主笑话了。小僧只是得佛祖开悟,将普渡至理更悟深一层罢了。”
月池笑道“是吗不如这样,你先去歇息,稍后我们再议要事。”
昙光微微颌首,转身离去。月池久久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方问跟着他的柏芳“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柏芳为难道“回御史,不是卑职不想禀报,而是如今才有回来的机会呐。”
谁也不知道 ,昙光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了这个模样,只是等他们发现了,蜕变早就无声无息发生了。那一日,他们与萨满展开争执。两个宗派发生斗争,当然不能像寻常人一样,大打出手,他们理所当然要斗法。
当地的萨满出了血本。他是年逾五十的老者,穿上了自己最奢华的一件萨满服,周身竟然有四十面小铜镜,重逾五十斤,接着他又灌下了药泡旱烟,这是一种厉害的兴奋药物,喝下这种药水,才能承受狂热祭祀活动带来的体力消耗。
在香烟袅袅,昏黄暗淡的祭坛前,萨满头戴法冠,手拍法鼓,腰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剧烈的舞蹈。柏芳刚开始
还不以为然,他道“也不怕闪了腰,穿得这么重,看他还能跳多久。”
他的不屑在萨满连跳了五天后,转为了瞠目结舌。他听着铿锵有力的声响,嗅着浓郁的烟气,渐渐开始相信,如若不是有神的力量,一个这样的老者,怎可能坚持这么久。忽然之间,萨满晕厥了过去,柏芳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跳死了吧。”
周围的人开始大声呵斥他,柏芳不敢作声。忽然之间,老萨满站立了起来,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宏亮声音说话,他用枪指着昏迷不醒的男孩,命令他身上的恶魔离开。男孩就像醉酒的人一样慢慢醒转,看起来和正常人已经没有什么两样。
柏芳等人一时瞠目结舌,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心里却开始半信半疑,老萨满咧嘴一笑,露出黑漆漆的牙齿“怎么样,你们能行吗”
柏芳只能放话“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来看我们的手段。”
然而,几个人回去之后,晕晕乎乎了大半晌,到醒过来时,只能大眼瞪小眼。他们焦急地商量“怎么办,居然在这么远的地方碰上了一个硬点子。昙光一看就是不会这些把戏的。现今去找另一个和尚也来不及了啊。御史教得那些能顶用吗”
有人道“御史的那些,恐怕没有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我当时眼前真的出现了五彩的神光。”
“什么,还有五彩的可我看到的怎么是白色的。”他们开始交流自己看到的异象,认为可以能是各人的缘法不同,导致看到的情景不同。而什么都没看到,只感觉晕的柏芳则是因为心怀鬼胎。柏芳听得心里毛毛的,一面暗地里担心起开罪神灵,另一面又要督促他们想法子。
正当大家伙一筹莫展之际,一宿未见的昙光忽然出现,他施施然入内,道“那是烟的作用。他所烧香中掺入了药物,其药名唤大麻,能致幻。”
几个人面面相觑,柏芳问道“大师,您碰见过这种,那您也有法子戳穿他了。”
昙光颌首道“曾经与他们争执数日,才勉强戳穿了一个。”
柏芳张大嘴巴“那这这可没有时间让您耽
搁啊。”
昙光充耳不闻,转身就走。柏芳既无奈,又无助,他拦也不是,落荒而逃更不是,只能跟上去,想着时刻随机应变。他心想,大不了暗中用吹孔毒针把老萨满毒翻,不就好说了。
谁知,他去了之后,却发现根本没有他毒针的用武之地。昙光朗声道“神通本为外物,所施只为教化众人。既然诸位有所怀疑,为避免妨碍大法的流传,贫僧亦愿意展示神通。请取刀来。”
接着,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刀剁下自己的双手,一时血肉模糊,血流如注。围观的民众先是吓得汗毛直竖,胆小的人甚至双腿发软,要瘫倒下去。紧接着,眼见他还要去砍腿,众人开始跪下大声祷告“这太吓人了,请别这么干。快停止吧。”
昙光这才住手,接着又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把手接回去了
营帐之中,听到这种事的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只有月池面色如常,张彩嗤笑一声道“戏法罢了。当年八思巴和噶玛拔希为了争夺元世祖忽必烈信重,展开斗法。八思巴当众用利剑砍下了自己的肢体,宣称自己的身躯受五部佛庇佑,所以即便遭受刀兵,也能够痊愈。那些蒙古蛮子见了之后,大吃一惊,纳头便拜。他们哪里知道,这些手段,在我们汉人卖艺人身上是见惯了的。”
卖艺出身的时春也回过神“我只见过深吞铁球的,还没见过这种玩法的。这和尚满口教义,居然也做这种事。”
月池想了想道“有元一代,藏传佛教的僧人靠玩弄这些把戏手段,出入宫廷豪门之中,以致佛法倒置,僧人身份沦为了敛财的工具,日益腐化颓败。直到宗喀巴大师创立格鲁派,以戒律为本,以道德为核,这才一扫佛门浮华奢靡之风。昙光在西藏这么些年,应该见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