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亦无苦痛亦无怨(1 / 2)

贵极人臣 姽婳娘 3983 字 4个月前

月池像一个幽灵一样飘出紫禁城, 家里的轿夫早早就侯在了路旁,一见她来就惊讶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月池摆摆手, 她一回家就进屋去了,贞筠和时春面色煞白, 一个急急奔出去叫大夫,一个想来问她却又连话都说不出, 紧紧咬着下唇,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如同莲叶上的心露。月池已经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她仰面躺在床上,仿佛被抽去了骨头,拉着贞筠的手道“我怕是不成了,幸好有皇后在, 还能保得住你们。”

语罢,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连躺了几天几夜,先是外头的大夫来给她瞧病, 接着葛林又住到了她们家,每天像哄祖宗似得哄着她。月池不愿为难他, 不论多苦的汤药都能一饮而尽,头上的伤口渐渐结痂开始脱落, 可人却始终恹恹得没精神。

葛林急得肚子都小了一圈, 他问道“李御史,算是老夫求您了。您虽没让午门外的那帮人免去一顿打,但锦衣卫听到您在乾清宫的动静,吓得不行, 也没敢下狠手。他们都伤得不重,都是年轻人,回去躺个几个月就活蹦乱跳了。他们都无大碍,您这么是何必呢。外头虽都叫您铁头御史,可不意味着您真是铁打得呀。”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叫我什么”

葛林一脸正色“铁头御史呐,您在士林中的名声算是立下来了,日后史家工笔,也会记下您的义举。名声有了,皇上也不怪罪您了,您这还有什么可愁的”

记下什么,铁头御史李越吗噗,那还是算了她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喝粥。葛林被她闹得没脾气了,他道“您说说,您心里还有何不自在的,您说出来,老夫帮您想想办法。”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顿,她不由莞尔“要想真正快活,只有离开此世了。不过,这风险太大了,万一回不去好吧,皇上要是能准我辞官归故里,我就千好万好了。”

贞筠在一旁道“正是,去哪儿都好”

葛林摇了摇头“别说是活着走了,您哪怕是一个不好尸身都未必能够还乡。老夫还得给您陪葬。”

月池手中的碗在桌上磕出轻响,

贞筠亦是面色如土,她是曾经敢对着朱厚照指桑骂槐的人,她把那个人渐渐只当作是寻常后生,可今日他翻脸无情,真正天威震曜时,贞筠才惊觉,那是个什么样的天王老子,在他面前,自己不过是蝼蚁罢了。

她望着葛林道“葛太医,您就没告诉万岁,我们老爷病得起不来身,实在不能去监斩吗”

葛林一愣,目光闪烁“御史的身子本无大碍,关键是心病。老夫我,怎敢欺君呢”

贞筠恍然大悟,她气得柳眉倒立“你你就不能稍稍粉饰一下”

葛林长叹一声“恭人,粉饰又能如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呐。身立朝中,谁又能永远和万岁硬顶呢”

月池心知肚明,这话看起来是说给贞筠的,实际却是说给她的。她悠悠吐了一口气,蓦然一笑“您说得是。慢慢的,我说不定就习惯了。”反正她已经放弃了时春的兄长和同乡,放弃了俞洁,如今再添几十口人也不算太多。慢慢的,她就不会为此而心痛羞愧,她会认清自己的软弱和无耻,然后逐渐把这当作理所当然,高高兴兴地像刘瑾一样活下去。她一定会过得很好,贵极人臣,名满天下。

第二天,她就肯下床了,像往日一样,每天遛狗、做饭、锻炼、看话本。葛林喜得牙不见眼,时春和贞筠如果不是看到她头上还没好全的伤疤,还怀疑前几日是自个儿在做梦。可随着行刑日越来越近,她发呆的时候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终到了行刑的前一日,她还是出了门,去了刑部死牢。

这座牢房罕见得被塞得满满当当,盛满了哭声、叫声、斥骂和埋怨。这里的狱卒和锦衣卫都是一脸见怪不怪。狱典甚至还对月池陪笑道“御史莫怪,俞家人这是刚被关进来,这才还有力气嚷。到了明儿早上,上了法场,保证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月池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走,她的声音无比平静“断头饭可送进去了”

那狱典先是一怔,马上回过神来道“还没有,小的这就去安排。”

月池道“去吧,弄得丰盛些。”

狱典一叠声地应了。很快,饭菜的香味就在这暗狱里飘起,只是和霉臭、血腥气混

杂在一起,让人没有半分的食欲。俞氏的族人起先并不肯吃,看到这碗饭,反而都放声大哭起来。狱卒见惯了这样的人,他们使劲敲了敲木栅栏“甭哭了,崩哭了赶快吃吧,难不成临去了还想做个饿死鬼,吃着冷饭上路”

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他们开始端起饭,嚼上两口就呜咽两声,再嚼两口又吸吸鼻涕。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他们的幽怨、痛苦、畏惧却也仿佛随着食物咽下了肚。他们的神色都木然起来,呆呆地躺在地上,就像提前变成了一具具尸体。死牢里又是一片寂静了。

这一切的变化都与俞泽无关,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弹。月池听狱典说,俞家人被关进了那天,他却着实大闹了一场,随即又被“好好教训了一顿,这才学了个乖。”

狱典说到最后还吐了一口唾沫“这会子哭天喊地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这一姓的人,还不都是被他坑得。”

月池看着地上仿佛无知无觉的俞泽,轻声道“把牢门打开吧。”

狱典一愣“您这是”

月池瞥了他一眼“再拿一壶酒来。”

狱典这下是真被吓住了,他以为窥见了天大的密事,拿过酒之后,将这牢房附近的所有看守都带走。月池推门进去,她蹲在了俞泽身侧,亲倒了一杯酒喂给俞泽。

火辣辣的烧刀子一入口,俞泽立马被呛得眼泪直流。而他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也有了焦距,他定定地看着月池半晌,像是才认出她来似得“是你”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再来一口。”

月池沉默地给他倒酒,慢慢的、一壶酒都被他喝了个尽。俞泽惨白灰暗的脸颊上起了微醺的酡红。他打了个几个酒嗝,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艰难举起自己的左手,让月池看他伤口的虫子。他笑道“您瞧瞧,这些虫子,就是这么蠢,它以为它扑上来就能咬下一块肉可没想到,我只要轻轻一下。”

他慢慢挣扎着把右手曲过来,忍着疼把小虫掐下来,当着月池的面捏死“人家只要这么轻轻一下,就能把虫窝都掀了。您说,它怎么能那么蠢呢哈哈哈哈。”

俞泽的声音像哭,又像笑,他问道“聪明人,你是来痛

打落水狗的”

月池默了默,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