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膺目送他的轮椅进入了正殿。
正殿门口早早搭上斜板,竟然连门槛都被锯掉了一段。两个士兵用力将卞宏一往上头推,忽然从合拢的门帘内伸出两只白皙的女人的手,抓住轮椅也往上用力一拽。
卞宏一开口“小心。”
公主的声音轻轻快速道“无事。”
二人身影进入门帘,过了一阵子,宝膺瞧见正殿后头响起了轮椅的声音,卞宏一的身影在后侧回廊一闪而过,进入了东侧的宫殿。
这时,秉笔太监才躬身道“世子爷,公主请您进去。”
宝膺迈腿走到正殿前头,只在那被锯开的的门槛处脚步稍微一停顿,定睛竟瞧见门帘上有一细串芝麻大的血珠子,但因为是红底撒百合锦缎,直到干了近瞧才显眼。
这儿还杀过人呢。
他抬手掀开锦缎合帘,走入屋内,屋外金光乍起,屋内有种雍容依旧的亮堂,宝膺走过几步,到雕花的襻间横椽下头,才转步看向右手边的榻座。
熹庆公主坐在宣陇、睿文与乾庆三代皇帝都爱用的座位上,一身明黄色的柔滑黄绸衣袍裹着她,她手中捏着本折页,抬头看向宝膺。
他俩将近六年没有见过面了。
宝膺觉得熹庆公主就跟凝住了年纪似的,从他小时候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公主却恍惚,满脑子还都是一个半大少年抬刀在雪中割了自己的顶发。
到现在也没将这头发蓄起来吗
他如今身量修长,模样体格从小时候的可爱到变胖再到变成了长身玉立的模样,只是眸中的不忍与共情半点不变。
公主只短暂的恍惚了一阵子,就哼笑了一声,慵懒又高高在上道“以为披麻戴孝的进宫能气到我吗”
宝膺两袖并起来“也不是为您穿的。前头睿文皇帝薨了,他是我舅舅,我是五服之内,总要穿些日子的孝服。估计这段日子,我又要少一位舅舅,干脆穿上吧。”
公主知道他的意思,她脸上泛起一丝笑影“你那五舅还没死呢。他登基后总忙活了,我也给他放了些假,现在在西宫住着呢。”
宝膺自顾坐在左手边的凳子上,拢着袖子道“他偷闲正好,只是叫我进宫做什么”
公主垂头又去看折子,她身量很瘦小,小时候不觉得,现在看,她应该比言昳要矮上两寸多。简直是个狂风骤雨中草叶般的存在。
公主道“留在宫中而已。我听说那位二小姐要杀卞宏一的时候,你就在现场。”
宝膺“对。你要替他报仇吗”
公主眉头蹙起来“报仇也不会找你。你也没有能耐下这样的狠手。如果可以,我会给那位二小姐双腿也各开一枪,让她爬出东直门。她确实是个做事跳脱的狠人、满腹大谋的混蛋,人要是聪明有权又抛的掉廉耻礼仪,就几乎天下无敌了。”
公主也承认,与她混沌中走一步看一步相比,这位二小姐从头到尾都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其实自打知道她是白旭宪的二女儿,很多事就对的上了。”
宝膺听到她提起言昳,忍不住开口道“对的上什么”
公主头上金色的发簪闪了闪光,眼角妆容有胭脂色的晕染,轻笑道“白旭宪怎么可能是为了忠节自杀的人,他又怎么有胆子在五六年前狠狠咬我一口呢。甚至往更早,韶骅说是被我刺杀而反击,我当时并没有动手杀他,两方莫名就撕扯起来了。想想韶骅前阵子的惨死,想想他当年在金陵同样在金陵的是白二小姐和山家孤子”
她口中所描述的言昳,像是童年时就多智近妖,万般谋划的幕后黑手。
可宝膺知道的十年前的言昳,是会抓住他的手说“我们做朋友吧”的女孩;是会在五年前拎着他拿来的点心,满目担忧的人。
公主没说错,他也没认错,这两个言昳同时存在,是完全的同一个人
宝膺深吸一口气,缓缓垂下眼睛。他或许不知道,公主却能清楚发现,只有聊起这位二小姐,他面上才会有松动的神色。
公主轻声道“我还听说,你们好过。差点要成婚了是吗但现在,她的好姘头是山家小爷了。当然还是兵权好使啊。”
公主越细想越觉得巧合,缓缓笑道“真的是,你最讨厌我这个母亲,却爱的是一个跟我有点像的女孩呢。”
宝膺咬牙“她跟你并不像。”
公主并不太在乎,她笑声既有上位者的孤傲,也有丝丝骨子里的妩媚,她在他面前不像个母亲,也从来不想当个母亲,玩笑道“你败在没能征服那个女人上了,如果能让她甘愿与你成婚,或许我已经能利用你的性子,把她也按在京师了。当然,也不是你不是好情人的意味,女人最好的情人只有权力,我想着山小爷要是手中完全没有兵力,估计也就是个暖炕的命。”
宝膺磨了磨牙“如果你只是想叫我来奚落我,激怒我,那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公主看了他一眼,露出点惊讶的样子。
宝膺明白了。她没在逗他或气他,就跟她多年前说驸马爷是个奴才一样,就是真心所想就这么说出口了。
公主道“我想要坐上那皇位。梁栩会让位的。”
宝膺并不吃惊,颔首道“随意。”
窗外金色的晨光落在公主的侧脸上,她蜷起腿,细长的指甲抚过折页的缎面“你是我唯有的孩子,就先当几年太子吧。”
宝膺抬眼,想都不想“我拒绝。我不想跟梁家血脉再扯上什么关系。我也不需要当世子爷。你都当女皇了,还管什么血脉、太子,就拿着紫禁城当玩具去吧。”
公主“体味体味吧,权力是很好的东西。更何况这一切本都该属于你。”
宝膺看着她,半晌道“什么叫本都该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