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手扶车门, 走下马车,轻声笑道“这不是司礼监的万公公吗民女当不得您一声二小姐的称呼。”
那位司礼监的万公公年级不轻,嘴唇上方一道道竖皱细纹, 两鬓斑白,看起来与寻常人家老者无异,他忙拱手自称奴才“殿下的座上宾,便是司礼监的座上宾。二小姐使唤奴才便是。”
言昳也不客气, 笑“怎敢。那等我进府先收拾收拾东西。”
这些老太监们, 是被大明朝各种老礼腌渍过的, 极其注重别人对他们的态度和言辞, 一点不顺意便觉得自己被蔑视了。那万公公腰弯的更深,笑容皱成一团纸花似的, 语气毕恭毕敬道“衡王殿下如今也日理万机, 就怕您进宫晚些, 到时候落了锁钥,别出不来宫”
言昳瞥了他一眼,有意笑道“那我可更要好好收拾收拾了。”
万公公脑袋里瞬间猜到, 眼弯起来, 笑眯眯道“是,二小姐看来自有安排,奴才们在外头等着就是。”
言昳进了院, 可不是梳洗打扮,而是尽快扫几眼京师这边的事务, 简单做些吩咐。万公公非不进府苑来, 跟故意显得委屈卑微似的,跟一帮太监在门口站着。
轻竹知道如今宫中混乱贪墨,这帮太监都是最难缠的小鬼, 否则进宫出宫的路,他们都敢翻轿子、打绊子。她让人出去摆凳子,又上热茶与红糖糍粑,叫了十几个奴仆,非把太监们摁下坐住,给他们当奴才似的又捏肩又伺候,搞得万公公都被沿路行人围观,坐立难安起来。
言昳也终于出来了。
她施施然一身红裙,月白披风,耳边是金丝灯笼水晶耳坠,手里还捧着一个狭长的缎面盒子,说是要送给衡王殿下的贺礼,便登上了进宫的轿子。
轻竹想要随行,言昳却拒绝了,只带了几个屋里的丫鬟。
宫门巍峨依旧,大片大片的红,远看磅礴艳丽,走进却发现有一块块洇霉、一丝丝墙皮的裂痕,雨水留下竖痕,杂草从城墙下花岗岩的底砖中呲长出来。
长了虱子断了金线的华绣长袍,披在这与大明相比太小的宫廷上,偶尔能从略有些翘边的金色琉璃瓦边沿,看到宫内有些营养不良的树梢。
但树梢再营养不良,也无法比得过那些门内瘦弱不堪的太监们,这座营收极差的动物园般的皇宫里,甚至只能没法给太监们彩缎的葵花圆领袍里配件棉袄。一个个冷的,在宫墙的阴影下脸色发蓝。
言昳从一路从太和殿西侧的甬道进宫去,平日这条不窄的红墙边,应该站满了面圣的官员。
此刻却只有些太监,分散成一撮一撮的立着。
因为墙与墙之间距离太近,仰头往外看,也是除了天色,什么都看不到。
真奇妙,她手下几条铁路都修到保定、顺德和青州了,这里的太监们还是泥偶般在殿侧又是背身又是跪礼的。
其实,言昳前世也进过宫一次,当时是宫中设大宴,允许各个官员携家眷子女前往。言夫人作为诰命夫人,将她带来了宫中。
当时言昳在西北遭过劫难回京,对言家只字不提在西北落难数月期间发生的事,她依旧挂着笑,继续着她做买卖地皮和玉石的生意。
言夫人知道她喜欢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席在各大诗酒茶会上,特意掏出积蓄,又给她订衣裳,又做了首饰,将容貌本就出类拔萃的言昳,打扮艳压京师。
言夫人知道外头谣言传的言昳已经名声坏透了,可她就想借此证明,言家还是把言昳当心头肉闺女,那些该闭嘴的流言,就尽早闭嘴吧。
言夫人特意还让言涿华来,一身戎装,在进宫的时候,挺胸抬头的伴着言昳并肩而行,当时家里除了言实,就剩他俩了。几乎是前前后后,都恨不得当她的保镖。
言昳去了。
前世那场大宴设立在午门内,六部门外的广场上,杆子支起丝绳,在头顶挂起连绵的彩绘灯笼。
言昳本身就是京师流言的中心,而她的美更使得或好奇或厌恶或惊艳的目光,在她身边搅成了漩涡。
当时场上的人是很齐全的。
睿文皇帝在主座高台上,梁栩与熹庆公主伴在右侧,睿文皇帝的皇后才十六岁,抱着个奶娃娃在左侧,还有些不少含胸窄肩、纤弱沉默,比皇后还年少的嫔妃。
她记得应该当时也有宝膺,只是他们前世虽有过几次照面,却连熟人都算不上。他并没有以世子的身份在皇帝身边坐,而是在台下与众多官员混迹在一处,束起的长发,只有鬓边几缕卷发,二人可能只有远远的对视过一眼。
而白旭宪当时已经入阁,声名显赫,在大宴的广场上,白瑶瑶一身嫩绿鹅黄的娇色衣裙,玉簪珠坠,跟在白旭宪身后。
白瑶瑶遇见了言昳,有些闪躲自责,白旭宪却带着她,像不认识言昳般擦肩而过。而韶骅已死,韶星津作为内阁核心之一,地位上与白旭宪平起平坐,只在酒局中望着白瑶瑶却不好上去搭话。
也就是那时候,热风凝固在广场上,觥筹交错期间,梁栩提议在场各家年轻男女也多,不如玩些抛球游戏。
睿文皇帝当时命脉都握在梁栩姐弟手中,事事顺和,自然也同意。
不知道这球怎么就落到了山光远手中。
他竟然一人单独坐在圆桌旁,无人愿意与他同桌。虽身穿曳撒,却不再是蟒袍,身份大不如前,他手背上有明显的烫伤刀伤,人人对他避之不及,面露厌恶。衡王却偏要叫他起来,笑道“山小爷如今有二十三了吧,至今未婚倒也没什么,可就怕男人一冲动,闹出什么事来,让好些人都面上无光。今日也是个好日子,不若本王做回媒人,为山小爷寻一门亲事”
这“闹事”显然指的是山光远囚禁白遥遥的丑闻。
山光远端着酒杯,沉默淡然的继续啜饮,就当是没听见梁栩说的话。
白瑶瑶却不明白,她解释了多少次什么都没发生,可梁栩为何还是让这件事为天下所知。她脸色难堪起来,坐立不安,只想躲开所有人的目光,躲到白旭宪身后。
当时言昳正在跟言涿华偷偷玩猜拳喝酒,忽然听到梁栩说到她。
她抬起头,跟远远高台上,灯火中,面目不清的梁栩四目相对,他笑道“我倒觉得,山小爷跟言家小姐,年纪相仿,郎才女貌,是极配的。”
全场哗然。
言夫人脸色苍白,牙咬得咯咯直响。
言涿华一脚踹向桌边空着的凳子,怒瞪向梁栩。
梁栩当没瞧见。言家一直不站队,他本就有意想折辱言家人了。
梁栩转头笑问皇帝“皇上瞧着如何今儿是个好日子,您要是能给赐个婚,反倒是凑齐一对璧人。”
睿文皇帝没有说不的权力,当然点头,顺着笑道“是年纪只差三岁吧,也好,言家与山家上辈也是友人,如今算是替他们祖上成了桩美事。朕今日便来当个做媒的,皇后也来与朕见证。”
言昳现在回想,她都记得书中将这场戏,当做最打脸她的剧情来写,字里行间写满了人群议论言昳是怎样的破鞋、又是如何被鞑靼抢了。
言昳知道,皇帝都开了口,梁栩不会给她退路了。说不定他正是要惹恼言家,想方设法治言家人的罪呢。
言昳只在意言夫人愤怒的双目,以及言涿华猛地站起来要爆发怒吼的背影。
她起身,按住了言涿华的肩膀,笑着朝山光远走过去。有些人期待她垮脸或哭泣,但言昳却走到山光远桌边,端起他桌上一杯酒,笑容璀璨,递到山光远手中的残酒杯边,一碰,而后仰头饮尽。
她脖颈仰起,线条若藤蔓依依,而后笑道“小女心属山总兵久矣。若皇上能成全就更好了。”
说着,她将头上簪子摘下来,递到他手中。
山光远仰头看她,目光颤动,一时竟无法去接她手中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