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掐指一算时间,道“你要不然是考完当日没等放榜就快马加鞭来找我了;要不然就是你压根没考。”
李月缇风尘仆仆,打扮的像个采茶女,和李冬萱拎着重重的箱子,站在言昳凤翔府的宅子前头,想岔开话题,装傻笑道“你是每个府都买了套宅子吗”
言昳叉着腰,无奈道“我又不会骂你,咱俩到底谁是后妈,你现在就是一副犯了错不想让我知道的样子呀”
李月缇进了院,脱下重重的棉衣,抿了抿嘴道“你两个猜测合起来,差不多就是了我去考了,但只考了一科就弃权了。”
言昳“一共不就考两科吗怎么没考完”
李月缇捏了捏手,进屋笑道“我瞧见那满屋子的考生,穷的找了靠山,富的早有安排,仿佛来考的都已经知道自己会得多少名了。突然就觉得没劲了。”
连廊下羊角灯乱转,风雪依旧,言昳听她慢慢讲来“恰好坐在我后头的一个女考生,四十多岁了,估计是从没来过京师的地方考生,她不懂的规矩,连官话都说的不太好,一直临进场前看在看书。我问她,才知道她丈夫以前是讼师,在徐州打大官司的时候,被人报复打死了,她上告官堂却无人受理,她带着孤女年年写讼状年年闹,已有十一个年头,自己练成了个讼师。”
言昳惊奇“如今的世道,这样的人怕是要被徐州府弄死了。”
李月缇“她闹得有名了,徐州府也不敢。而她在江南贡院考律科,又在我前一年,考了个第一,一路竟跌跌撞撞一身虎莽,闯到了殿试来。她心里也清楚,这一关怕是如何都过不了了。”
李月缇捏了半晌的手,道“我就想,若我是朝野中的官员,我敢大张旗鼓的帮她吗我敢替她声张吗我想来想去,觉得我进入了这样稀烂的朝廷,说什么要做好官,但怕是会自己被裹挟的什么也保不住。”
言昳“可做女官是你的梦想啊。”
李月缇笑“当了女官之后能做的事,能逆行的路,才是我的梦想。我一开始总想不通,努力背着律条,却觉得日后要做官维护的律条本身处处荒唐可耻;努力写着文章,却瞧着自己写的文章虚伪不堪毫无真话。我现在下定决心,不进朝廷一步,反倒心里松快的很”
言昳知道她是一路不改的正直慈悲,心里柔和起来,道“那我猜,你这次来,是跟观凭财报有关”
毕竟观凭财报,说不定是实现她求真、求变理想的地方。
李月缇点头“我来彻查晋商银行的事,而且,据我手里的资料,你是苏女银行的股东之一,似乎也一直在查晋商银行。所以你是利益相关人,我不会依靠你的。就把冬萱借给我帮忙就行。”
言昳被她这个利益相关人逗笑了“那你要是写出对我不利的文章,我能不能收买你”
李月缇富婆揣着多年来投资的小金库,对她的利诱不为所动“没门”
说完,俩人笑了起来,李月缇只是来找她吃个饭碰个面,并没有打算久住在凤翔府。她风雪里来风雪里走,以前娴静的步伐,在凤翔府的大风天里也不得不改的豪迈些,裹着几条棉布围巾,拎着箱子,就闯进了她要用笔尖触碰的现实田野中。
她独立做了不考女官的决定,又毫不求助的做自己的事。不再像以前那个总问言昳意见的诗书闺秀。言昳觉出来,或许这些年变化最大的就是李月缇。
另一方面是京师附近传来的消息,比如说蒙循时隔多年再次进京,似乎是不满意睿文皇帝对他提出的赋税要求,也不满于山光远在顺德府的任命。皇帝与他交流并不愉快,蒙循一气之下断绝了往京师的煤炭输送,一时间京津煤价飞涨,梁栩在报刊上怒斥蒙循视黎民百姓于不顾。
宝膺在凤翔府时,看到这报刊,有些不屑道“梁栩这是要蒙循交投名状啊。”
大雪纷飞,言昳与他一同坐在湖心亭中,她戴着羊羔皮手套,揣着暖炉,听见他的话,转脸笑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世子爷一身宝蓝色圆领袍,颜色艳且正,衬的他面皮若雪霜糖粉,他微卷的短发长长了些,缱绻的窝在颈窝里,宝膺笑了笑,道“卞宏一是山西王,蒙循就是东北王,只是治下本事远不如卞宏一。当年科尔沁部就是他祖上击退的,才有的他家控兵关外。只可惜先帝想力挽狂澜掌大权,四处治罪屠戮军将,却没收回兵权,只给自己杀出一地军阀。”
“蒙循家里一朝落入泥潭,他自己爬起来之后一直不受朝野待见,所以在宣陇皇帝快病死的时候,他很活跃的想要挤入京师,但没挤进来,连睿文皇帝上台后,都没给他粉墨登场的机会。他现在借着梁栩起势,但梁栩就要看他是想自己称帝呢,还是只想求个平安晚年。”
言昳当然知道这些,可她在宝膺面前不便表露。
梁栩想了个计划,让蒙循来跟他演红白脸,蒙循要是进京肯背骂名,把好名声都拱手送给梁栩,既是演一出俩人关系不和的假戏,又让蒙循声名败坏百姓厌恶,日后很难强夺皇权。蒙循如果肯干这活,也说明他确实无心皇位,只想守住自己东北那片阔土。
言昳有时候确实佩服宝膺的玲珑心窍,他往往不在权力最中心,却总能感知到真相的逻辑。
宝膺道“这年头京津物价总是这样暴涨暴跌,可煤炭价格今年涨得太离谱了。幸好今年风雪都堆在陕晋,没入京,否则说不定要冻死多少人呢。虽然年年冻死的人也都不少如今京津煤炭价格如此飞涨,你为什么不卖进去”
言昳笑“卖煤进京,赚的也都是小钱。”
宝膺转了转手上蓝宝石扳指,垂眼道“你怕得罪梁栩”
言昳想了想,道“算是。”
其实不是。
梁栩特意要求各地不许放煤入京津冀,但他怕言昳这个煤矿大户偷偷卖煤入京破坏他的计划,去找言昳要求她配合。
言昳思来想去,答应了。因为这一招是一石三鸟之计。
熹庆公主似乎察觉到了她办厂的举动,为了挤兑言昳,公主动用了不少人脉来拔高京津当地税点,各种政令针对,但一直没把言昳在天津的船厂、钢厂给弄死。
熹庆公主不得不在天津办厂直接挤垮言昳,但她在华北拥有的煤矿极少,为了保证日常办厂所需,她一直以来用市场收购、南方运输的方式大肆囤煤,特别是在天津周边县地建仓库囤积。
她囤积的煤矿已经远超过实用。
如今煤价飞涨,梁栩既让蒙循做恶人自毁名声交了投名状,他也要趁此机会抄了公主在天津周边的屯煤地,把煤价飞涨的锅全都扔到她垄断囤积的名头上去。
而言昳也暂缓煤矿入京津冀,她是行业的风向标,她不动,没几个人敢偷偷卖。此举不但能击垮公主的产业,也能在煤炭成本最高的时候挤入市场,用不正当手段夺取一些濒临破产工厂、产业。
言昳没法说她需要梁栩的大动作来洗牌,她需要囤积势力为日后的计划谋打算。她也知道,其实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跟公主有相似之处,只是她们生来身份不同罢了。
在这个乱斗的时代,只有石破天惊的伟人才能于淤泥中以浩荡正直的胸怀夺得天下,言昳不是。她跟泥潭中抢夺权力分配的众人一样,谁都不比谁干净多少,只是她可能稍稍克制,只是她或许游刃有余。
言昳特别是对宝膺,总无法展露自己残忍又真实的这一面。他总笃定的觉得她是温柔的好人,但只有言昳知道,她从来没有过做好人的打算。
宝膺吐气,望着外头感叹道“好歹是煤价,熬一熬也能过去。但你看看这陕晋,几乎人人无地,又赶上暴雪”
言昳坐在他身侧,看向湖心亭回廊的入口,一个飘逸的人影走来,她小声提醒宝膺“来了。”
宝膺眯眼,只看那人黑色长发如瀑,未束发髻,身穿灰色僧袍,衣裳单薄,举止间似要随风而去,他为言昳低声介绍道“果然,打前锋来见咱们的,是卞宏一的长子。卞睢。”
言昳惊讶“就是那个背三把枪上战场,打完仗满地补枪不留活口,杀人如麻的卞睢”
她话音刚落,言昳便瞧见卞睢抬手揭开湖心亭四面丝帘,拈着一串佛珠,薄唇窄鼻,人如烟,眼若妖,面庞皎然,对他们合掌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