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私兵注意到这架马车,抬枪朝这边跑来,直到言昳抬手,从车帘中伸出手,露出一块花纹峥嵘的纯铁令牌。
几个私兵连忙低头作揖,而后跑去打开大门,车马驾驶进去。
工厂附近有些穿短打戴挡汗头巾的工人们,正成群的进出着,山光远已经听到呼喝号子声,钢铁碰撞声,还有成片的风箱声。入秋虽然已经寒冷,但能从工厂敞开的数个大门中,高高的玻璃窗中,看见闪烁的火光,感受到逼人的热汽。
她指挥着他将马车停靠在一个货运处,不等山光远拴好马,言昳便跳下了马车。
眼里闪着光,一边倒退着一边朝他挥手,她的目光像是个显摆自己妆奁与衣柜的小女孩,提着裙摆有些兴奋“来”
山光远其实有预感自己要见到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跳下了马车。
他脚部有些迟疑,言昳朝他跑了几步,抓住他的手“快点”
她笑嘻嘻的引他,闯进那金属嘎吱声震耳欲聋的热气腾腾的巨大工厂内部。
火花,铁水,碳炉上空飘出的星点灰烬,不过是眼前主角的蕾丝裙边。
无数根几十米高的上等榉木斜插在地面上,只为顶起它骄傲的头颅。
他目光无法囊括眼前这个纯粹由钢铁构成的庞然巨物,它高大且尖利的船头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大斧,几乎能劈开一切海面上的波浪,宽阔的甲板像是能撑起一片大陆。
这是一座完全铁壳外表的战舰。
它已经被完成了大半多,工厂高高的顶部横梁上,正挂着一个大口径的线膛炮,准备将它安家在甲板上。
言昳闯入他的视野,她或许因为其中闷热的空气,脸微微蒸红,道“别光在这儿傻看着,走,跟我上来,这旁边有楼梯,我们登的足够高,就能看到甲板上的景象。”
山光远呆呆的登着木板的楼梯,走过一个弯就扶住生锈钢管做成的栏杆,几乎要探出上半身的细细端详“外部完全没有用木头吗”
言昳摇头“不是木造舰,而是完全的铁甲舰,除了船内部的一些结构,就没有木头了。”
山光远前世三四十岁的时候,听说过英军曾经驾驶过这样的纯钢铁怪物,攻打过印度等地,他咽了一下口水“我听说过英、法已经有些船已经用螺旋线膛炮,这个也是吗”
言昳笑起来“是,最重的有一百五十磅。不过还是需要风帆,但对风帆的依赖已经很小了。咱们技术没有那么新,但也是大飞跃了。”
山光远“这么重的铁甲,竟然不会沉吗”
言昳“当然不会。之前我在福建试建造了一艘小些的,试航过了。吃煤炭吃的很严重,但是航行速度却很快。”
山光远恨不得能登上去看一看“之前在福建就有,吃水多少航速多少一共多少门火炮”
他以为言昳必然不会知道。
但她几乎对答如流“吃水将近七千吨,别看炮只有四十门上下,但是之前宁波水师更新炮台后,平均炮台也不过十磅,跟咱们这一艘无法相比。”
山光远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是咱们在上林书院读书的时候吗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开始看船只、工学相关的书了。”
言昳已经引着他快到了工厂上方,她笑道“确实,那时候其实我是想要吞并环渤船舶制造公司,但很快我就发现,那不过是个只会改造旧船的烂糟工厂。我投资一贯喜欢用捡烟头理论,就是在无数被人丢弃的东西里,找到还有价值的。但工业不是这样的。”
她站在上层的栏杆旁,这里似乎是一排工头或管理官员的休息室。栏杆都用铁或木雕刻出了燕子衔泥的雕花,有种钢铁刀火中的东方柔情。
就像是她红裙挽发,鲜活的侧面半张脸,只因高处倾倒的融化铁水而照亮。工人们在休息的哨声前最后一次齐声呼喝的拉动铁索,是她慵懒姿态旁的钟鼓琴乐。
她斜靠着栏杆,既得意也沉稳,笑道“是我擅自拆开了那箱子中,当时是为了抢救其中沾湿的文件,但当我发现他们的价值后抱歉,我自私的据为己有了。”
山光远只盯着甲板上二层的船长室,他看着那里似乎已经装上了船舵。
言昳轻声道“我知道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其中不止是船只的图纸,更是普鲁士容克政变时,流传出来的某个钢铁寡头的内部文件这东西到任何一个商人手里,都是价值连城。你应该决定它的去留,却被我用来建厂、盈利,赚的钵满盆满”
山光远打断道“谢谢。”
言昳屏息。
山光远转脸“你是个重视物品归属的人,我懂。你跟李月缇做生意,都在账目上分的清清楚楚,多一分钱不给她,少一分钱都不欠她。你也知道那些图纸的价值连城,私自取用并赚钱,你觉得这不对。但我只想说,谢谢。只有你”
她虽然没有做工业的背景,但她有钱有人脉;有前世今生多少次从困苦中建立事业的能力;她知道前世大明在梁栩政斗上台后破破烂烂的大明工业;知道这些文件资料能留存到她手中的不易。
只有她会如此珍惜,如此坚决,也有年纪轻轻实现这图纸上构筑的一切的能力。
他转过身,能看到言昳身后,那间玻璃窗子的大房间,里头圈椅歪斜,没有任何茶台或挂画似的装饰,却贴满了图纸,还有成摞成摞的纸张,木制模型与一些悬挂在横梁上的金属部件。
他靠着栏杆,站直身子望着她“不用你说,我都知道建成这一切的难。这种难不是花钱就能做到的。”
言昳这几年,在平地上架起这栋高楼。
五年前,在山光远收到她那张装着月俸的笺条开始,她脑中就开始构筑这一切。
她看不懂文稿图纸去找李月缇,李月缇也没有能力翻译这么专业的德语,又和她一起找译者。
煤炭抢不到大宗货源,更拿不到高质好煤,她便自己收购煤矿,从青州一路看到陕西和蜀州。
她为了拿到陕西的铁、煤资源,跟卞宏一做起了刀尖上跳舞般的生意,然后从海外高价购买焦炭洗涤还原法的技术。
为了补贴船厂事业,她的投资从南坐到北,单是不知山云旗下,最起码收购了几十个产业。
炼钢技术上频频碰壁,她招揽人才,才发现朝廷公费留学的大部分都是学哲学或文学的,为数不多的一小撮学工程的,竟然为了顺应家族的仕途安排,空有一身知识却在工部做抄录员。
她为了十年后自己的船厂还能有工程师,为了自己不抱着一点技术故步自封,开始投资书院,收并了修道士学院建立东岸大学堂。
甚至为了连拿到造船下水许可,都需要她提前花时间在朝中安排人脉,拉拢控制某些官员。
言昳抿紧嘴唇,眼里氤氲出几分水雾。她不会因为他们的重逢而哭泣,却会因为自己太久以来的不易得到了他的理解与肯定,而心里发酸。
言昳靠着栏杆,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这些技术,英法早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了,我们不只是起步晚的问题,如果真是只造个船根本不会花我这么多年的时间。从选煤矿,找场址,定运输线,我还不能让同行、特别是公主找到这些。”
山光远知道,她说的都太简略了。
言昳也并不掩饰“当然,我不是为了大明,为了家国天下去做这些,因为我看到了利,我看到了我能凭借这些在大明无法被取代,我要掌握命脉,所以才去做这些,你不要谢我。这些赚的钱也不会少的。”
山光远懂得“有时候,利字往往能带动真正的运转与长流。”
言昳的性格,并不是会在他面前诉苦太多的性格,她笑道“不过我要谢谢这些图纸和野心,不把我逼到尽头,我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有钱。当然这些船厂还是我的赔钱生意,但因它而生的其他生意,可是让我富得流油了。”
她又道“所以如果你现在不高兴,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可以出高价,来买你那些图纸的。就当补偿了,反正我都已经用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真不要”
山光远笑“那给我发个护院的月俸吧。”
言昳撇了一下嘴“那可不行。”
她遥遥指了一下甲板上船长室的船舵,道“怎么也要给你发个船长的俸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