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重逢(1 / 2)

白月刚 马桶上的小孩 4899 字 4个月前

京师金秋, 正是城内这一年最后的绚烂,那些即将掉的光秃秃的树木,都发了疯似的烧出一片黄的红的叶片, 到处飘洒,只把禁宫外头的灰墙土瓦, 染上几分宫墙的艳色。

蝉鸣只剩下几声残响,像天桥上拉二胡的下九流准备收工了, 敷衍的死气沉沉的吭吭几声。

这座由楠木、黑石、灰瓦与泥巴构成的方方正正的京师, 有最尊贵的地位, 最苦的井水, 最咸油的吃食与最讲究的规矩。

得亏有这些绚烂的黄银杏叶,金色透明的湖水与裹在少年少女们身体上各色的硬邦邦的绸缎, 显出了几分人味。

面前一座形制活泼的院落,门口既有石狮子又有法国大廊柱, 牌匾下挂了一串阿拉伯玻璃灯, 前道种满了飘飘扬扬的金色银杏,正有些少年少女下车,说笑着进门去。

重檐歇山下头挂的不是蓝底楠木匾额, 而是一块天鹅绒上绣着“烟深水阔”四个金线大字,绷在了牌首牌舌之间。

这里正是京师年青一代的爱去处,是一座洋风浓厚, 逸趣斐然的茶舍。美酒美茶不断, 桥牌麻将玩起,常有些洋人来往,更有舍主会时常拿出些新鲜玩意,供大家赏乐。

只是这“舍”,估摸着有大富之家府邸的面积了。

几个十七八岁的年轻贵女挽着胳膊往里走, 说话是脆啭客套的京腔,笑闹着,就瞧见里头一道门廊下头,站了个跟寻常男子差不多高的女孩。

女孩团脸大眼,肌肤微黑,脸上有与身量不符合的稚气圆润,她不安的朝外头看着,似乎在等人。

今儿来烟深水阔舍聚会,算是有个“主题”,便是要来客往旧朝历代的画像塑像打扮。进门的这三个年轻贵女,就打扮成了三清殿壁画里青衣璎珞的仙子。

一看门口这傻大个女孩,竟然穿着兽皮衣袄,下着虎纹裙,肩上别了好几片叶子,捧着个铁矩尺,手里还拈着唱老生用的黑须髯口,怕人认不出来她,就没往脸上挂

三个贵女瞧了好半天,也没认出来,走进门去才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伏羲我记得年初家里去拜过伏羲庙呢。”

“这黑不溜秋的伏羲是谁家的啊”一位贵女笑个不停。

“估计是哪个将门家的闺女瞧晒得那样,也知道是个会打仗的。”另一位贵女盘算了一圈,想来自己不认识的京师将门之女,只有言家的三小姐了“是叫言雁菱吧,十九了,还没有相看过人家,听说言夫人急眼了呢。”

来来往往的男女,从十四五岁的,到二十四五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未婚。烟深水阔舍说是玩乐之处,更像是相亲作乐的地方。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适龄的孩子来玩。

但年轻男女多的地方,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多,这儿成了处情的地方,你侬我侬又翻脸怒骂的多,真成了婚事的少之又少除非搞出孩子的某些年轻男女,两家扯着皮最后办了婚事。

“可打扮成伏羲,又那么高的个子,估计比在场好些爷们儿还要茁实了吧,这谁能相看上她啊她就差骑一匹野猪来了”

三人贵女拈着莲花如意,保持着仙女姿态笑坐一团,羽画蔽膝与红绿宝石组佩晃动,凤鸟纹边广袖抬起,说着言家,倒想起这几日新鲜的话题来。

“言家怎么忽然说自己还有个闺女呢。说是才十七八岁,在外头住了好几年,刚接回来的。都说言实将军如何如何专情,还不是在外头有外室,才弄了个私生的闺女回家。”

她们进了秋叶落满池塘流水的院落,在水上廊庑下头小桌边找到几个友人,加入这话题的人也多了,自然带来了更新的消息。

“什么私生女,那个言家新来的小姐,根本不是言实将军的孩子,是她们收养的你猜她爹是谁”

女孩们的芙蓉面挤在一起,香风如烟,好奇道“是谁是谁还能是什么了不得人物吗”

有个年岁二十左右的贵女放低声音,满脸高深莫测道“白。”

“啊白什么白吃白喝”

“啧。金陵白家,白旭宪。知道吗”

几个年少的,还真是面面相觑,只觉得名字熟,白家这名号也熟,但不知道具体的事儿。那年级大的贵女,又端出懂的都懂,不可多说的模样,简单讲了几句五年前白旭宪惊天一跃自杀的事情。

但其实说的笼统,毕竟她那时候也年岁不大,人在京师,知道的不多。

年纪大的贵女,最后还是压着嗓子道“估计是言家怕公主不忘旧仇,又讲究义气,便将这白二小姐藏了起来。今年,睿文三年倭患的最后一个从倭者都问斩了,事儿都已经被定性了,言家才把这白二小姐迎回来的。”

“嘘,咱们这烟深水阔舍,好歹舍主也算是跟公主有点关系,还是别乱说吧”

几个稚嫩少女,向这位年岁大一些的贵女,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姐姐懂得真多啊,那你说这白二小姐会来吗我还看着言雁菱在门口穿的跟个野人似的等人呢是不是就在等她。”

门口等人的,确实是雁菱。

雁菱觉得自己这身又还原又有气势,站如松竹,只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往她脸上瞧,她以为是自个儿脸配不上这身荡气回肠的创世三皇之一的衣裳,只赶紧把髯口戴上,端出京剧武老生下马般的动作,死盯着门口。

不一会儿,真瞧见一身红绿衣裳的言昳下了马车来。

翠色团花大袖交领,披挂坠珠绣金红帛,八股璎珞从脖颈挂到腰间,胸口上汇聚成一块有婴孩图案的玉锁,她梳着仙子飞天高髻,跟首饰摊似的插满了各色红珠碧钿。

大红配大绿,彩珠宝玉满身,浮夸到唱戏都会晃了票友的眼睛。

只是她似乎也觉得有点丢人,从发髻上罩着一块红色菱花碎的浅色丝纱挡住了脸,不大高兴的拖动着累赘的裙摆,一边叹气一边往门内走。

言雁菱认得出这身言夫人给准备的衣装,惊喜的蹦下去,任凭黑髯乱飞,道“这不是我的女娲妹妹吗”

言昳拖着裙摆,瞧见雁菱,惊吓的倒吸了半口冷气“你怎么没穿言、娘给的那套衣裳。不是说咱俩配套的吗”

雁菱混不在意“真正的伏羲才不会穿的跟你一样又红又绿的,那衣服一点都体现不出三皇的气魄。我这身是托我哥给我找灯市口卖皮毛的人搞得,像不像咱们拜的伏羲庙里的样子”

言昳隔着头脸上罩的丝纱,看了一眼雁菱的虎皮裙,太知道言涿华必然是坑他亲妹妹了“你哥没说你像孙大圣吗”

雁菱还觉得言昳按照言夫人的准备打扮成这样更可笑,她拈着胡须,绕到言昳背后,踢了一下她裙摆下头拖着的细长尾巴。那是用深绿色布帛缝成的假女娲蛇尾。本来给雁菱准备的伏羲装,也有一条红尾巴。

言昳也有些羞耻,向后勾着脚尖,把露在裙摆外头的蛇尾巴,勾到裙摆下头来。

其实,言昳刚来京师也不过十来天,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隔了这么多年来言家。

虽然她几年间都给言夫人写信报过平安,甚至偶尔逢年过节,也托人送些东西来。特别是睿文四年,因追溯国库亏空的大事,睿文皇帝躬身向天请罪,许多朝中官员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言家这样吃俸禄的朴实将门,更是差点连新一季的朝服都定制不起。

是言昳托银行送来了成盒的金银,只说暂是借给言夫人,还劝言夫人别想着这年头吃俸禄能活下去,不如用这些金银买地买房租出去,等赚出盈余再还给她。

言夫人也确实明白,朝廷的俸禄、官制都乱成一团,若是不想跟其他高官那样贪墨或联姻富商,就只能想办法自己赚点钱了。

这几年大多都是书信来往,如今言昳因为生意来京师暂居,自然要去言家打个招呼。只是,五年前她思来想去,成就事业的决心超过了享受生活,她决意要走南闯北做一番早有谋划的大事,自然也错过了前世跟言家如家人相处的那些年,再亲近就不容易了。

不过也好,雁菱还在,元武没有战死,人家是妥妥帖帖的一家人,她没必要横插一脚去当养女。

却没想到言夫人见了她,只抚着胸口轻声念了声佛,捏了捏她的手,瞧了瞧她的脸,笑了一下“说让你叫我一声娘倒奇怪了,你估摸着也不大可能把我们当家里人,不过见着你都好,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着,就落停安定了。”

这话,跟言昳心里想法一样的坦诚,她一下子就对言夫人亲近起来了。

雁菱更是一下子就蹦过来,抓着她的手,又笑又叫,恨不得把她抱起来悠。

只有言涿华,只傻看着她,言昳大方跟这个老同学打招呼,他憋的脖子都红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胖了”。

言昳要不是看着他娘也在的份上,真想去挠花了他的脸。

言夫人执意要她留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