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南再是江湖的九品剑仙,与朝廷来说还是不能明说的钦犯身份,只要一日徐暄不能昭反,他这个上不得台面的钦犯身份就还得背着,叶平和刘伯單这一跪,虽然让人感概至极,可放到朝廷人眼里,一个朝廷将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钦犯下跪,且不说有损朝廷颜面,就说他们将陈铮置于何地,西夏尚武,自古武将见文臣,向来也是文臣让,更不用说下跪,叶平和刘伯單即便只是偏将身份,可在军伍当中威望极高,见了陈铮都不用磕头的老将士,就在长安大街上,朝着徐江南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不要以为叶平只是个杂号将军,可军中除了于越谢安城这一等职守一方的大将,老一辈也就叶平刘伯單之流顶着,尤其像叶平刘伯單这样的老人很多,因为当年徐暄一事,多多少少也都受到了牵连,走的走,贬的贬,总之很多人都消失在朝廷的视线里。
徐江南也知道对于这些铁骨铮铮的将士,磕一个头已经千金万金重,再多,他受不起,会折寿的,可第一个不接受,他怕这些老人想不开,有时候接受也是一种成全,至少让这些心存愧疚的老人心里会安稳很多,觉得当年欠的帐,还上了一点。
同样他也不担心这件事传到京里会如何如何,天下间陈铮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或者说知道当作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这层窗户纸得有人愿意去捅破,就算长安城里有严骐骥这些人的眼线,事情被人捅破之后,他也不觉得陈铮会将这些人全给处置了,性命无忧是定然的,不然别说北骑的人不接受,他也不接受。
卫月起先紧张,这一会便放松了下来,反而有些胆怯和欣喜,胆怯的是因为第一次和徐江南面对徐暄的旧部,欣喜也是如此,就如同成亲要宴请亲朋,跪拜父母一样,总得要得到亲朋的认可和祝福这才算是完美,她娘家在卫家,这边算半个亲家人,尤其是两位老人那么一跪,卫月对此好感频生。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不用说年长的长辈当着整个长安人的面朝着晚辈下跪,如此作为只能说内心悔恨之极。
两位老人热泪盈眶,就如徐江南想的,第一拜弯了腰之后,心里就痛快了很多,心结也打开了许多,至少以后到了阎王那里,见了人还有脸说自己是徐字旗号,心里舒坦了一点以后,两位老人开始望着面前跟早年之初一样闲淡平常的年轻人,背后一样跟了一位柔弱女子,眼神胆怯又坚定。
就在两位老人看了一眼卫月的时候,卫月也是觉察到了什么,下意识往徐江南的背后一躲,却被徐江南刻意让了一个位置,然后顺其自然的给卫月腾了一个位置,温和说道“卫月,西蜀道的人。”原本徐江南想说是卫家的,可后来想了想,卫月明面上跟卫家还是决裂状态,可是话到了嘴边,所以换了一个听起来听别扭的说辞。
卫月咬了咬唇,朝着两位老人躬了躬身子。
两位老人连连说好,就像打量自家儿媳妇一样,搓了搓手,然后激动到口齿不清说道“听过的,听过的”
徐江南看了一眼四周越来越多的看戏路人,给两位老人使了个眼色。
老人重情,所以才会做出这般不智之举,但不代表老人就是个傻子,相反,能在长安立足这么久,除却心思不在这上面之外,也能表明一些东西,待看到徐江南的眼神以后,叶平回过神来,沉声说道“方杏文,带人回去。今日军中,不禁酒。”
说着老人回头的时候,突然瞥到一旁茶楼上喝茶的王阙,皱了一下眉头。
徐江南顺着视线看了一眼,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端着茶看向这边。
就在徐江南看过来的时候,中年人君子一笑,不重不淡。
刘伯單收了刀,这会暗搓搓的搓了搓手说道“公子,这里人多眼杂,而且一路奔波应该也累了吧,今日就暂住老刘的府上如何待到明日,老刘在陪公子在长安好好转转。”
叶平听到这话瞬间了就急了眼,赶忙将刘伯單挡在身后,生怕徐江南点下这个头,急急说道“公子,还是睡我府上吧,街道人少,清静。”
刘伯單冲上前来,推开叶平大声骂道“你府上跟我府上有一泡尿远”
叶平扯着脖子争锋相对,“再说了你府上那婆娘尖酸得很,公子过去还不得被挤兑到墙角去了”
刘伯單顿时没话可说了,毕竟这事是事实,动不动拿事情挤兑他,平素刘伯單话不多,这些糟心事也就可有可无,即便这一回发了狠话,若是她再敢聒噪,就是有二十年的枕边情义,也得让她滚蛋,不过话虽这么说,也怕出什么岔子,只得梗着脖子说道“当年你婆娘不一样拦着你”
叶平嬉笑说道“要不你去也去老夫府上看看”
两个老人,就如同孩童一般斗嘴。
倒是让徐江南有些亲切和感动。
过了一会,还是刘伯單主动败下阵来,摆了摆手,丧气说道“给老夫也备个房间,这样总可以吧。”
叶平笑眯眯说道“好说。”
回去的时候,一行四人牵着马,叶平和刘伯單刻意落后徐江南半个身位,徐江南有心提过此事,不过两个老人执意如此,徐江南也就不再多说。
倒是街道上认识听过叶平名声的人或多或少投过来异样眼光,至于卫月,一脸理所当然的寻常样子,不过眼神有些飘然,显然是被眼前繁乱的商品给遮了眼。
不过碍于面子,又不好说话,只得偷偷瞄几眼。
等到叶家府邸的街道上时,的确清静很多,也能远远的看见一个妇人在院门外张望,等到一行人走到眼前的时候,妇人朝着徐江南盈盈一拜,徐江南早有预料,微抬双手,妇人便觉得神清气爽,同时这个腰也弯不下去。
老妇人疑惑的看了一眼叶平,叶平大大咧咧没看到,反倒是卫月上了前,搀着老妇人在耳边说了几句,给老妇人解了惑。
徐江南这会才拱手笑道“晚辈初来长安,到夫人府上叨扰几日。还望夫人不要介意。”
老妇人没见过徐暄,不过这会见到徐江南如此谦恭,好感自然不少,笑了笑说道“是老身当年拦住的老爷,公子不要见怪才是。”
徐江南摇了摇头,以前有怨言不假,这一会早就散了,他其实不是要这些老人回报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些人的心里,对徐家有没有愧疚,知道了,也就够了。
入了府,府上酒宴早就设好,人不多,也就五人入坐,区别就是多了之前的副将方杏文,老妇人没有入座,似乎因为站的久了,有些累,便先回房间休息,而叶晟一家子行完冠礼以后,也搬出了府邸,如今府上也就十多号下人。
桌上吃食寻常,不过看的出来很用心,下酒的花生米,还有清水挂面。
徐江南对这些不是很在意,可看叶平的面色,似乎很是满意,尤其是面,上马饺子下马面,这个说法在凉州这一片很是盛行,尤其他这一辈人,出征当夜,家家户户基本都是饺子相送,因为饺子长相讨喜,像元宝,在一个就是饺子形圆,寓意圆满。
不过在动筷子之前,方杏文搓着手说传闻九品剑仙能御剑而行,而且听老叶说当年吴家剑仙过来的时候,就是御剑过来的,那姿态,方杏文学着啧了啧嘴。
有模有样,倒是把叶平臊得不行,吹胡子瞪眼说要跟方杏文大战三百回合。
不过没提御剑乘风的事,显然也是好奇和眼热。
徐江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卫月想了想后,也是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至于刘伯單,话没说,却是死死看着徐江南,态度明朗。
徐江南招架不住四人的眼神,借着给众人倒酒的功夫说道“我点头的意思是可以,摇头的意思是现在不可以。”
方杏文有些失望的缩回脖子,不过好在叶平也没在这上面纠缠的意思,招呼说道“喝酒喝酒。”第一杯酒下肚之后,叶平开口说道“其实按道理来说,这里的人要多一些,想要过来的人也很多,估计站满整个屋子都不成问题,不过现在北地的确离不开人,这话是实话,他们的驻地也远在关外,没有君上的命令,谁也不敢走开太久。”
徐江南笑着说道“照理来说应该是晚辈过来拜访各位长辈,不过前些年头,学艺不精,着实不敢上门,怕丢脸。也怕给各位叔伯添麻烦。”
徐江南一边端酒,一边说道“我先自罚三碗。”一连三碗下肚,面不红气不喘,刘伯單竖着拇指赞道“好酒量,这一点你可比徐将军厉害多了。想当年跟徐将军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你爹就三碗的酒量,多了就倒。”
方杏文算是叶平的人,跟徐暄没怎么打过交道,有心但无力,不过结识了叶平之后,倒是一门心思给他打下手,这一会刘伯單会议的当年,他也没插嘴,只是吃着花生米,说向往,也不向往,只是觉得可惜,徐将军那样的人物,应该要认识一下,喝杯酒都行。
酒过三巡之后,刘伯單和叶平彻底放下了心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大堆。
而且徐江南的称呼也是从晚辈到了贤侄。
又是一小杯米酒下肚,徐江南夹了一筷子鱼肉,随口说道;“之前在长安城门口的那位是谁啊”为了防止叶平给忘了,徐江南又补充了一句,“就茶楼上的那个。”
叶平怔了一下,没答话。
刘伯單哎了一下,摆着手说道“哦,贤侄你说的那个人应该王阙,长安令,平素没怎么打过交道,不过这一回应该要打一打交道了。”
刘伯單话说的轻巧,不过眉头还是一皱。
徐江南轻声说道“会有麻烦吗”
叶平抢先说道“哪有什么麻烦,读书人的那点破事,不就是斗斗嘴皮子功夫。不理他就行了。”
刘伯單看到了叶平给的眼色,连忙点头说道“一个战场都没上过的读书人,能有什么麻烦。贤侄,来,喝酒。对了贤侄,我可听说这一次在金陵,你可是出尽了风头。老刘没那个命,没看到,不然以后也能跟徐将军说说。给咱徐字旗号长脸啊”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我宁愿不去金陵出这个风头,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好吗”
叶平附口说道“是啊,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要是徐将军还在,这会怕是没北齐什么事了。”
方杏文扶了扶额头,笑着说道“徐将军不在了,这不公子还在,那不一样杀的北齐儿子喊爹骂娘”
刘伯單打了个酒嗝,拍了拍方杏文的肩膀大笑说道“你小子还是会说话,要不到我营里去呆呆”
叶平一把拍掉刘伯單的手,笑骂说道“哟,喝了点酒,胆子就大了手都敢伸到我这里来了谁不知道你那个副将位置是给你儿子留的”
刘伯單嘿嘿一笑,不说话,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他也就是一句玩笑话。
徐江南只是接过卫月倒的酒,抿了一小口只觉回味无穷,不管是酒,还是面前三人的直率性子。
卫月早就有些小醉,双霞微红,眼睛微微眯着,煞是可爱,不过每次徐江南饮尽之后,卫月都会主动添酒。
至于刘伯單和叶平,都是方杏文添酒。
米酒后劲有些大,饶是徐江南,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喝,也有一些醉意。
叶平斟酌了一下,然后还是说道“贤侄,要不你给老叶透个底。心里究竟有几分把握带着北骑打到辽金王庭里去”
徐江南哑然一笑,定了定神笑道“叶世叔,我可没说过要进北骑啊,再者又说,领兵打仗那是你们这些大将军干的事,我可干不来。我知道自己的本事,自小就没看过几本兵书,扛个旗,杀个人可能还行,其他的吧,我还真就没想过。”
刘伯單一听便急了眼,扯着嗓子骂道“是不是担心怕那些人不服你谁敢不服我老刘第一个上去砍了他。”
徐江南喝了杯酒,不说话。
叶平只是盯着徐江南,显然也没把刘伯單说的当回事,皱着眉头说道“此言当真”
徐江南笑道“不假。”随后又是说道“其实以前我也想混个将军当当,世叔你想啊,当年吴家的剑仙,都能被北骑给吓退了,说是剑仙,其实还是人,人力总归是有尽头的,等到断了剑,麻了手,不一样任人宰割到时候,别说二十万,就算是十万,吴家也得够呛。再者三十万北骑带出去,那架势,云流涌动,这不比我威风多了
而且真要论起来,我是没有那个面子的,说不定若是我对上那名剑仙,人家还得骂我一句小兔崽子。”
“他敢”叶平拍着桌子说道。
徐江南笑道“我敢啊,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敢当他的面,骂他小兔崽子。三十万人给我撑腰,有底气。”
叶平笑着说道“酒气壮胆色”
徐江南哈哈大笑。
刘伯單心里藏不住事,笑过之后正色说道“贤侄,你不是去了金陵一趟吗,怎么说见到君上没有徐将军的事究竟有没有门路”这件事说来他问陈铮就是不忠,他不问,算作不义,实在两难,这下喝了酒,借着酒意,想也不想的开了口。
徐江南笑容收敛,等了一下之后点头说道“见了。”
这一下就连叶平也来了兴致,询问说道“怎么样”
徐江南摇了摇头,“不好说。”不过随后又是自嘲说道“只是还好,他没摇头,说明此事还是有可能的。”
叶平轻轻一叹,攥着拳头一拳砸在桌子上,一道沉闷的声音很是突兀,叶平也不管手上如何青肿,只是骂道“娘西皮的这群畜生,就知道在娘们身上撒泼,暗地里使坏算是一绝,上战场杀敌就跟个软蛋一样。都他妈的该死。”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有些人的确该死。我去金陵见过几个人,杀了几个,不过没杀严骐骥,因为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到时候还得让他赚个好名头,不划算。”
叶平咬牙切齿说道“哼,算他命长,若是他敢来长安,老子拼了命也要收了他的狗命。”
徐江南嘿嘿一笑。打着机锋说道“有机会的。”
叶平疑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
徐江南看着沉闷的天色,轻声说道“最迟明年初,叶叔就知道了。不仅是严骐骥,一个个都会来长安,不过能活着进城的有几个,那就不知道了。”徐江南又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叶叔,还有那个长安令的事,今日他敢现身,说明他有意跟你交好,抽个时间去长安令那里看看,肯定会有收获的。”
叶平一连诶了几声,只是觉得这一声叶叔叫到了他的心坎里。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过不了多少时间,他这个长安令应该就要翻身了,今日之事,都在长安的眼底,瞒是瞒不住的,金陵总是要知道的,或者说这本来就是金陵的意思,不然你想想看,我一个江湖散修,你们从哪得知我要来长安”
刘伯單一拍脑袋,哎呀一声傻笑说道“还是公子想的透彻,我和老叶就只是听到说公子要来长安,都没往里面想,我就说,谁那么神通广大,竟然能算到公子会来长安。不过公子你给说说看,君上这么做的意思是什么”
徐江南用竹筷夹着花生,轻笑说道“看谁是谁家府邸的枝叶,谁是谁家里的门生,长安本来就是一锅粥,有原本的老秦人,也有后来的南越人,也有西蜀剑客,还有西夏刀客,被二十年慢火炖在了一块,他想要把这些魑魅魍魉给分个一清二白,而我就是那个药引,就比如现在,两位世叔的做法自然会规划在我爹门下,长安令先不论,若是有其他人上书请命,那自然就跟严骐骥有着些许干系,总之,是友非敌,是敌自然就非友,这一系列的东西牵扯下去,卷进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怕是长安的地牢都住不下了。”
徐江南一边说着,一边用竹筷在盛花生米的碟子里画着,规划了简单三堆,一堆姓陈,一堆姓徐,一堆姓严。
刘伯單脸上笑颜频开,摩拳擦掌,咧着嘴笑道“我总算是明白了,君上是想把严党一锅端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望着三堆花生米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姓严的这一堆已经走投无路。
他就怕到时候姓陈的把姓徐的那片也给丢到局外去。
不过这点小心思,他没跟两位老人说,只是藏在心里。
方杏文听的云里雾里。
卫月则是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二老一少,杯酒交错,笑声骂声到后面,甚至还有微弱的悔恨哭声。
徐江南再是江湖的九品剑仙,与朝廷来说还是不能明说的钦犯身份,只要一日徐暄不能昭反,他这个上不得台面的钦犯身份就还得背着,叶平和刘伯單这一跪,虽然让人感概至极,可放到朝廷人眼里,一个朝廷将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钦犯下跪,且不说有损朝廷颜面,就说他们将陈铮置于何地,西夏尚武,自古武将见文臣,向来也是文臣让,更不用说下跪,叶平和刘伯單即便只是偏将身份,可在军伍当中威望极高,见了陈铮都不用磕头的老将士,就在长安大街上,朝着徐江南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不要以为叶平只是个杂号将军,可军中除了于越谢安城这一等职守一方的大将,老一辈也就叶平刘伯單之流顶着,尤其像叶平刘伯單这样的老人很多,因为当年徐暄一事,多多少少也都受到了牵连,走的走,贬的贬,总之很多人都消失在朝廷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