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十多年的安定生活,这件事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了,东方老爷子也就守着原本不大的府邸,连大门都不曾再开,也没人上门,几个奴仆安安生生护着院子,觉得也就这样了,可谁曾想到昨天夜里府上来了个人,拿着金令,这些仆人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内心激动,脸上却是不露声色的将人迎进门来,但私底下的眼神交流却是少不了,也能看出彼此的激动意味。
尤其在皇使走了以后,看着老爷坐在花厅里,捧着茶的手都在颤抖,想想应该也是一件大事情,东方家的门楣有望了啊。
可实际上,老家主想的没那么多,尤其在两年之内见证自家从兴盛到无人问津的落魄场面,这么大落差感都经历了,还有什么承受不起的想来想去无非就是那个离散二十多年却毫无音信的儿子。
老人一步一步踩着落叶,从昨日听到消息为止,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闭过眼,以至于出门都是蹒跚走路,在下人看来,这是给圣上看的诚意,其实只有老家主自己知道,他只是怕这是一场梦,就同许多人喜欢掐自己才能获得的真实感觉一样,只是老人做不出这样的幼稚举动,他只能通过走在厚重的青石板上,走在阳光下,通过脚底的厚重和阳光的暖曦来给他真实的感觉,越走越快,只不过在齐云观问了路以后,却又是慢了下来,尤其在竹林转角之后看到一方小竹屋,心情愈加激动,脚下却有千斤。
当初女儿的婚事除却有赌气味道,可若没有他这个当父亲的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会这么快的顺理成章。只不过这番作为却是让他如同丧子,东方越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了无音讯,早年时候还听说过在青城山出现过,只是等他得知消息再过去的时候,人影全无,后来他循着这条线索找过,寻迹找到了桃花观,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自幼灵慧,还乔装打扮了一番,不过等伪装成香客上了桃花观以后,年轻的道士倒是有一个,可惜姓吕,也不是他要找的自家儿子。
失望的次数多了以后,在遇见这种事也就会有迟疑态度,可昨夜来的人是宫里身份,他在陈铮入金陵的时候见过,也不容他多想,让他去青城山请一个人,他当时还苦笑了一下,二十年前他的身份,要去青城山请一个人不算难事,可如今他的身份,别说请人,就算是见几位偏门观主,也未必见得到,他这话是实话,只是搁在现在有求官意思,但是实际在老家主心里就是不想平添麻烦事,至于官场方面,更是不想掺和。
来的这位公公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更加不用说早授机宜,只是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请的这位道长姓东方,老家主便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微微抬头迟疑的看了一眼宫内人。
公公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东方炆老泪纵横。
站了数个时辰,东方炆一直在措辞到时候该怎么开口,可惜站到了日头偏斜,他也没想出最好的措辞,反而被凉风一吹,便有些昏昏沉沉。
东方炆一手撑着绿竹,一手扶额,等到昏沉感觉消散之后,将要起身,便听到竹屋里一声轻叹,“来都来了,何惧一见”
东方炆走到竹屋边上,“咿呀”一声推门而入,首先是扑鼻的酒气,紧接着才是昏暗的光景,有个人坐在竹桌边边上,处在暗处盯着东方炆,手却在桌台上散漫的转着酒杯,满头黑白相间的发丝随意束着,见人靠近后,手指一抖,酒杯“咕噜”一声就要往地上摔去,老道士回神之后一个揽月,借此收官。
东方炆嘴唇抖动,其实他并没看太清楚面前人的长相,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盯着眼前人好久以后,这才开腔说道“原来越儿老了。”
“岁月不饶人,你也老了,想来有二十年未见了吧。”道士起身后乐呵说道“先坐吧。”
东方炆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没瞧见多余的凳椅,摆了摆手说道“算了,还是你坐吧。”
道士笑了笑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哪有儿子坐着,老子站着的道理。”
东方炆眼神闪烁,没有再说什么,依言坐下,只是起先来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坐下,便觉得有些腰酸腿疼,怎么说也是快古稀的人了,走了这么长时辰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锤了锤腿脚。
东方越率先开口说道“是朝廷要您来的”
东方炆愣了一下,随后点头说道“是的,早年差人找了你许久,可惜毫无音信,只是没想到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东方越乐呵呵一笑,在门口随地坐下,摆了摆手说道“没来多久,一载不到,本来以为是死路一条的,没想到让李闲秋给猜中了,苏烟霞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惜了啊,讲道理的人都活不长。”
东方炆顿了一下,将桌椅往门口挪了挪,斟酌了良久说道“还恨我”
东方越喝了口酒,“往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有什么恨不恨的,嫣儿性子刚烈,早年的时候,没有那几句狠话,她也撑不了多久,不然也不会从城墙上跳下去,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东方炆满脸苦笑,这个儿子张口就是当年之事,摆明了就是耿耿于怀,尤其是他曾经当着两人的面说过一句话,想嫁李闲秋,行,要么跟东方家再无干系,要么就是等他死了。
在那会,他也是气火攻心,才有如此说辞,而在这之前,对于李闲秋,看不起是应当的,一个功名都没有的寒门士子,在他眼里,说是蝼蚁不过分,可要到嫉恨位置,远远不如,要不是女儿死活不依的态度,也不至于说出这等恶劣话语,就算他能等,皇帝能等往后拖延一点时间可就不是这么个报喜的太监,可能就是带刀侍卫了,但是这些他这个当爹的不能说,整个东方家的人都盯着他,没有点强硬手段这么服众
如此的作态在接下来两年三年里效果也是显著,东方家几近成了他的一言堂,两年时间权柄无一,就连二品大员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一声国舅大人。
这些是他的苦衷,照理来说,这会能说出原委的时候,他又不想说了,就跟眼前人说的那样,往事乘风去,人死不复生。
东方炆二十年不见东方越,如今儿子跟他一般,两鬓白色渐显,花白相间,他怔了怔神,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咬牙说道“以前逼着嫣儿入宫城,为父悔了二十年,如今却又要来害你,罢了罢了,东方家也就这么点家当了,朝廷要拿就拿了吧,咱们不去掺和金陵这点事,人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
东方越停下饮酒的动作,看了一眼老人,却又是轻轻叹息一声,过了二十年才懂这个道理,晚了啊。
东方炆又是依依不舍的看了几眼东方越,随后起了身子,摇摇晃晃说道“老夫这就回去,跟皇使说道,就说人老了,没找到人,也不想再找了。”
东方越手臂轻按,一阵怡人清风过来,将老人又缓缓按在桌椅上,无奈说道“这件事,就算宫里不来人,我还是得去。”
东方炆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东方越笑着解释说道“二十多年前,嫣儿进宫的时候,我一股脑的觉得世家之事不适合我,想外出游玩一段时间,也是那会散心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老道士,姓黄,说要收我为徒,可我当时没答应,老道士也不意外,就说我以后会答应的,只是那会得我去桃花观找他,后来李闲秋出了事,斩了青城山白云峰,要拿东越王一府人给嫣儿殉葬,这事我就想啊,错在东越王不假,可李闲秋与我东方一家来说终究是个外人,一个外人尚且有如此情意,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能只是观望不是。
于是我就北上去了桃花观,那位道士就是黄观主,我求他出手救了李闲秋,我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他的徒弟,只是救下李闲秋后,师父受了伤,临死的时候传了我一身修为,自己却长逝了,桃花观也就成了我的落脚之处。
其实我知道李闲秋是想死的,不然也不会在白云楼上跟徐暄落子,等着青城山的人来秋后算账。”
东方越眼神迷离,像是看到二十年前的场景,“在桃花观呆了两三年后,李闲秋下了趟山,再回来的时候,徐暄死了,他抱回来了一个婴儿,跟我说姓徐,爹娘都死了,又过了几年,他又带回来了一个小姑娘,说姓陈,也说爹娘都死了。
这两个人都是他给取的名字,说是叫江南烟雨,好记。”
东方炆心神微动,插嘴说道“徐江南这人我倒是听过,大将军徐暄的子嗣也就是困在金陵紫金楼的那吧可陈烟雨她是谁”
东方越越饮越觉得酒味醇厚,笑着说道“她本名叫陈妤。”
东方炆嘴唇微张,嘴角胡子颤抖,愈加觉得不可思议。
东方越慢慢的靠向门柱,“这两个小娃娃,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也算小半个长辈吧,我们走过来的路,自然也就不想他们再走一遍,李闲秋是个有话往心里藏的人,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如果对宫里那位不上心的话,在当初也就不会出手相救。
至于徐家小子,多想了,他现在要想从金陵出去,还真没有几个拦得住,方家倒是能拦,不死不伤几个老人不可能,可偏偏这傻小子是个死脑筋,认情不认理的人,一个徐暄,一个李闲秋,再加上一个陈烟雨,想让他置身事外,可能吗
可是这一关着实难过啊。”
东方炆若有所思。
“天上神仙随手一勾,对人间来说可就是缘分二字,唯一区别在于缘字的深浅而已。”东方越咧嘴一笑,“这小子心性灵慧当是天下少有,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话不是说说就算了,他过的了九品的鱼龙关,能过得了情关”
东方炆愈加好奇,挑眉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越拍了拍衣袖说道“直白了说,这件事早在李闲秋的预料之中,早年之时,更是让我将日后之事悄悄诉与了二人,当然不是以言相告,目炯炯而不寝,通之以梦兮,让他有所准备。
即便如此,李闲秋还是觉得不放心,毕竟男女之事怎么能一言而定,妄自猜测,说不定这小子就躲了,又说不定那女子下不去手,可但凡出现他一心求死的状况,还是护他一命的好。”
东方老爷子哀默叹气,若是以前,他可能会反驳,可有女儿的前车之鉴,情之一字实在难以揣测。
东方越回过头,看着老爷子笑了笑,“这小子给我送了几年酒,其实李闲秋不说,我也是要救他一救,不过就是在青城山上多呆了一载,让苏道长多睡了一年。”
东方老爷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说道“既然要出手,为何之前”老爷子说不下去了。
东方越顺口接道“给他借势树大招风,物极必反吧,有卫家就够了,桃花观终究是世外之所。当然,这还是其一。”东方越望着远处,眼神深邃,“这其二嘛,就是朝廷,准确的说是金殿那位。李闲秋想让试试他的意思。
若是金殿那位想让他死,好办,我救了人,日后徐小子和陈铮必有相争,若是金殿那位不想他死,这当中可就是有余地可以商量了,当然还得看造化。
好了,如今当下明朗了,我也该下山去了。”
东方炆嘴唇嗫嚅,刚要起身。
东方越拍了拍手说道“如果喜欢清静,就在这住下吧,不打紧,寻常往日也没人过来,再者青城山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而且这片风水宝地,可延年益寿得很啊”
“不过就是。”东方越皱了皱眉头,随后有些难为情的说道“麻烦这些时日替我照顾一下院子后面的那头犟驴,它不爱草料,喜欢喝酒。”
说完以后,东方越喝酒下山。
东方炆哎了一声,再回头的时候听到一句话,瞬间泪流满面。“我真的不恨你。有时间去小妹坟前走走,她有点想你。”
皇宫内,原本的凤仪宫里呆着两个人,陈铮和纳兰,这也是纳兰这些年来第一次过来,陈铮在蒲团上盘腿坐着,纳兰在一旁双手插袖,闭着眼,不听不言不看,等了大约半柱香后,陈铮睁开眼,不喜不怒说道“说吧,什么事”
纳兰睁开眼,事不关己小声说道“东方老爷子去了青城山,但是人没下来。”
陈铮起身说道“也就是说,这老子都请不动儿子当真有意思了。”陈铮话锋一转,又是说道“只是萧家那边,委实是个孬种,风声一起,脑袋就缩到洞里去了,要不是听说萧家那个长孙在凉州镀金的时候见过妤儿一面,回家之后大吵大闹了三四天,说是非妤儿不娶,朕还真无从下手。”
说完以后,陈铮又是回过头,看了一眼香火弥绕的灵牌,温柔说道“放心,朕眼光高的很,那等子嗣想娶我们的女儿,白日做梦嘛。”
说完以后又是回过头,看了一眼纳兰,只见这位国士双目清澈,犹如明镜一般。
陈铮乐呵呵说道“不过此事,倒是你不厚道了,法子是你出的,反而要朕来背骂名。昨天可是被她们娘俩骂惨了。不过这样也好,那妮子这一年来可没正眼看过朕,昨日倒是看了。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不亏,不亏。”
纳兰轻声说道“委屈陛下了。”
陈铮摆了摆手说道“圣人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受点委屈不过分。从别处赚回来就行了,就从这个萧家开始,一天天的不安分,怎么说也是西夏的人,跟北齐交头接耳的算什么,真当西夏的兵刀不利否
至于徐家小子,若是死,那就死了吧,她娘恨了我一辈子,她要恨,那就恨着吧,总比死了要好,尤其朕给她的那柄匕首是当年捅在她娘亲胸口的那柄,递过去的第一眼,朕就知道她认出来了,那眼神,巴不得将朕给生吞活剥了。”陈铮一边若无其事的说着,一边往门外走。
出了门,门外有个抱剑喝酒的汉子,陈铮目不转睛望着江莫,“你不能出手,即便你不是宫里的人,你也别想动小心思,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敢动手,在你身边的那一位,你可就护不住了。”
江莫怒目而视。
“她娘我都下的去手,别说她了。”
江莫手上的剑鞘滑落,整个凤仪宫外摇摇晃晃,犹如地震。
纳兰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他只是觉得,这位几十年隐怒不显的天子,终究是忍不住要生气了,其实要他来说也觉得憋屈,就像之前陈铮说萧家人窝囊,其实何尝不是在说自己,二十年风光表面,暗地里却是如履薄冰,首先臣子争权掌权,再者又是治下世家阳奉阴违,若是清平之世,砍了也就砍了,倒了一个萧家,自然还有赵家,孙家挺身而上,可是如今,他得装一个盛世明君的样子出来,那随随便便一刀下去,可是送了西夏大半江山。可有了名头,这就不一样,能堵住悠悠之嘴,这才是师出有名。
纳兰天下望了眼宫外天下,姑息是能养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