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愈加浓厚,街道上似乎还是多年之前的样子,似乎这些年无人问津,也无人过来打扫,整个街道上一股扑鼻的灰尘味道,各家各户上就算还有挂着守夜灯笼的,如今也是灰尘遍布,之前的大红本色早就被掩盖了过去,放眼望去,自己就像置身在一片灰色的萧条世界里,早之前刚入城门的锦繁气象已然不见。
不过越往里面走,越是能察觉到府邸气派豪迈,而且街道之宽阔,似乎能三轿同行,虽说街道宽阔,可在这清凤街,依旧有着不成文的规定,文人下轿,武官落马,就如同青城山一般,千百年来,亦是如此,只不过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而今树倒猢狲散,整个一凋零气象,早就不如之前。
继续牵马行进,徐江南发现门槛越高,不惊哑然失笑,当年在金陵乌衣巷,他也见过此种情景,尤其是有一位尚书府邸,门槛高到连孩童都翻跃不过,又是走了百来步,瞧见了一副很有名气的楹联,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下联是“同天齐老,文章道德圣人家。”有两个天下公认的错字,据说是陈铮亲笔写的,写在唐老太公第一次入朝之时。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原本装裱好的楹联到现在也是吸满了灰尘,再抬头,铁画银钩的唐府二字更是蛛网密布,竹蔑灯笼上的贴纸早就破烂,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是个惨败的唐字,徐江南对于这个唐府,远没有外界人物对此敬若神明的恭敬态度,当然不是因为如今唐府中落,就算正值巅峰,他依旧敢讥讽,人间繁华到了尽处其实还是避不开萧条二字,任凭你名利加身,如今又在何处,白衣卿相,浮云遮眼而已。
徐江南嘴角莫名冷笑,怔了一会,松开马缰,推门而入,一阵灰尘随着推门之势落下,徐江南故意将腿抬高跨入,其实唐府门槛在清凤街上并不高。
进门之后,按照一般的庭院坐落,徐江南顺着廊道往后厅过去,很早之前,他听魏阳顺口说过一段关于唐府的处境,之前不太相信,觉得有所夸张,到了今日,进了门之后,这才察觉到原来大致相同,或者说凄凉程度比他说的还要过分,一个大宅子原本落户在一个繁华街道上,如今整条街道廖无人烟不说,落在街道深处的大宅子里,也不见仆人过往,推开院门,徐江南便知道魏阳所说不假,廊道周边的花草无人打理,如今都蔓延到了廊檐之上,夜间晚风一过,袭带着经年下来惨败的枯枝落叶,非但没有暖风和熙,却是一种别样的阴森气息。
徐江南一路辗转迂回,穿过花厅,透过如今落败的样子,他也能瞧出当年的繁景,抬头花厅的廊檐虽说蛛网灰尘交叠,可那暗露的边缘金纹质地自然不凡,徐江南没有那种眼界,但知道有一类木材是官家用品,便是金丝楠木,以前他在春烟坊见过用楠木做的盒子,倒不是说有多么名贵,而是私自用此等木材便是逾矩,一般富商就算私下有这些东西,也是藏着掖着搁在外人见不到的后院,如今堂而皇之的挂在花厅上,还是一副雕花腾龙图,搁在别人那里,可能就是不知死活了,但放在唐府,没人会说,这就是一个千年书香门第的魅力所在,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唐府武艺不成,可文采风流,治国之理,不知道卖了多少。
只不过如今他越是看到之前唐府的繁盛状态,如今越是痛快,并不是病态的落井下石,而是你们能铁石心肠做出那般举动出来,如今却是两手空空,得了清誉,死了女儿,到如今连这点家业也是毁于一旦,究竟值还是不值
对于这些类似明珠蒙尘的贵重东西,要是以前的顽劣时候,他指不定会想些不入流的主意,偷偷摸摸的顺手牵羊带走一些,而今却是瞅都懒得瞅上一眼。
再是往前,又辗转了几房厅堂,这才听到点滴声响,悄声上前,没有进屋,用手沾了沾唾沫,戳破窗纸,往里面窥了窥,里面两位老人,皆是花白发色,能瞧见面容的是一位老妪,穿着并不华美,说朴素都算过分,皆是乡野打扮,就连某些容易摩擦的地方都是打上了补丁,徐江南不认为自己娘亲跟徐暄私奔都会败坏门楣的唐府会松口让一个不是门当户对的女子进门,可若是一个同样世家的千金小姐,别说针线活,就是说甘愿陪到今日,穿着这身寒酸衣衫,也是个让人心悦诚服的性子。
只是当下,老妇人一脸平常,摆着碗筷,桌上零星几道菜,一碗米饭,一碗白粥,桌角处摆着一只竹蔑灯笼,灯火微微摇动,另外一名发白老者背对着徐江南,双手放在前沿,瞧不清神情,也瞧不清动作,老妇人将东西摆好之后,转过头,面带微笑喊了句“老头子,过来用饭了。前些日子,冯老爷差人送了点东西过来,你要不要用上一点。”
背对徐江南的老人这才放下手,转过头,轻轻嗯了一声,面容和善走到桌边,徐江南这才看清之前老人面对的东西,不意外,也不是情理之中,几方灵牌,老人夹了口青菜给老妇人,轻声说道“不用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他能到这一步也算恩至义尽了,只是如今咱唐家欠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欠了,到时候可没法还也还不了了。”
老妇人暗叹了口气,只不过抬头的时候依旧微笑,轻声说道“不用就不用,犯不着还像当年那样长篇大论一番。不过话说回来,东西收了,放在那里,若是坏了怪可惜的。”
老人端着碗筷,听到这话怔了一下,吃了口饭,“冯年这孩子,是个能吏,要不是摊上我这个糟老头子,如今怕也在京里有个一官半职,当年他过来求学,我也没想到仅仅一次赠书的举动,就能让他在这凤城甘愿当二十年的知县。咱们还不了这个恩,但也不能当个恶人,害了这孩子不是”
老妇人微微叹息,她怎么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前些年冯家长子偷偷入门,说了许多话语,其中便有上官让他升迁的意图,别再痴迷这一城知县,一个鸡头再是五彩,那也只是鸡头,劝他做一次凤尾,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飞黄腾达,那就不是凤尾了,只是可惜,被冯年婉拒了,说是喜欢了凤城这地方,当了十多年的知县,不舍得走,说完这些之后,冯家长子便起身告辞。
老人不傻,即便二十年不问世事,可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也都知道,冯年念栈不走,当真痴迷于一城一知县当年要不是他觉得此子抱负甚大,也不会赠书与他,摆明了就是有牵挂,而这牵挂不言而喻,便是自家二人,只是局能看清,却又无能为力,而后有次冯年差人送物什上门,谢而不收,下人去而后返说道,若他再不收,冯大人可是要亲自上门。
唐府这潭水,趟过的都遭了殃,若不是冯年只是个凤城县令,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小差,人微言轻无人管而已,不然怕也是调任到了哪个不毛之地,要么就是削了功名,若真是上门了,这事可能就瞒不住了,老人这才叹息收下,只不过却用之有愧,几年来,将收到的衣物,文墨东西皆是放在客房内,动也不动。
老妇人见他发呆,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偷偷抹泪。
老人闻声回过神,瞧见这副场景,没说什么类似妇人矫情之类的埋汰话语,反而习以为常的拍着她的背,安慰说道“好了,都二十年了,还念念不忘吃了饭,早些去休息吧。”
老妇人轻轻闭眼,像似傀儡般的张嘴,闭嘴,咀嚼,吞咽。
徐江南早之前积攒了近二十年的怨气,到了此刻,不说烟消云散,但的确是开解了大半,江湖都说恩怨之后,仇者快,亲者痛,徐江南虽说后者少,而且很大一部分归结于两位老人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心酸生活,但无可厚非,也无法否认的就是这两样心情,他都兼具。
尤其是在见到灵牌上写的字迹之后,“故女徐唐氏瑾儿之灵位。”
徐江南转过身,背靠柱子,闭着眼,大口呼吸。
良久之后,这才准备转身离去,只不过才踏出一步,便踩到枯叶之上,莎莎作响。
“谁呀是不是肖管事啊。”语音平和,波澜不惊,十多年无人问津,近几年入过唐府的也就冯年府上的肖管事,唐姓老人自然也是有此一说。
唐姓老人没听见回复,站起身子正想着出门瞧瞧,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人,他眯着浑浊老眼,想看清楚来人的相貌,还没开腔,便听到面前人石破天惊一般轻言说道“我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