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无弹窗 平王府里,霍统领拿着卷金色丝绸,背面针针绣绣,细细一瞧,竟然是八爪金龙的样子,祥云旋绕其间。
霍统领在府内一厢房外面踟躇,神色不定,抬起手腕想敲门又收了回来,接连数次之后,房内这才传出一朗亮的声音,“进来吧。”
霍统领这才顿敛迟疑神色,推门进屋,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朴,一张低矮的几案,一张塌,几近就是全部。
塌上一名男子,一身宽松白衫,再配上的脸上苍白色,头上黑白相间的凌乱发丝,清瘦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他能稳健的走出几步,然后倒下。只见这名男子从榻上缓缓下来,霍统领有些担忧的伸手想扶。
男子敛足,一手半拳状搁在嘴边,止不住的咳嗽,一手制止了霍统领,等到喉咙的瘙痒消停点了,这才走到几案边上,缓身坐下,声音喑哑说道“怎么了,平黯。”
本名霍平黯的王府统领,对着平王都敢横刀,如今瞧见这个清瘦的男子,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躬身说道“将军,这是京里来的圣旨。”说完将圣旨递了过去。
清瘦男子伸手接过,在几案上摊开,看了几眼,随口问道“送圣旨的大人呢”
霍平黯轻言说道“于大人送了这圣旨又马不停蹄去了卫城,说还有要事要办。”
清瘦男子微弱的点点头,随后又是想到他前些日子的禀报,虽然他知道霍平黯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性子,咳嗽几声后,还是问道“对了平黯,上次你说有个擅闯王府的人背的是春秋剑匣,有没有看错的可能”
霍平黯回忆一下,决然摇头说道“某当年在徐将军手下当过差卫,有幸见过几次,尤为深刻,断然错不了。”
清瘦男子点点头,似乎也是才想起来,哦了一声,哈哈大笑,随后又是好一阵的咳嗽,咳嗽渐消之后,笑着说道“身子差了,连记性都不好了,差点忘了,当初你也是徐将军手下的人。”说完之后,自顾自地强起身子,一副灯未灭,油已尽的样子,自嘲一笑,说道“徐将军厉害啊,当年跟着将军杀北灭南的,那口酒才是醉人。
就是可惜了,后来将军只身一人去了燕城,没带着我们杀辽金蛮子,你小子也是那会留在的凉州北骑吧。”
霍平黯虽然知道这事跟先前谈的没有半分联系,但是也是满脸回忆神色,戎马生涯到最后,撒了热血,也就剩下几分回忆了。点了点头,尤其是这位死战雁北最后从土里爬出来的将军,最可惜也是最可笑的是,这位历下汗马功劳的朝中勋贵,再也上不了台面。
因为雁北兵败,西夏要的是百分百战死在雁北的悍卒,要在天下人面前立下一个死战无一存活的血战丰碑,明面上活一个都不能,只是就此,他段崖晋就算是活着,也算是死了,死在那场战役当中。
无论是段崖晋,还是老许,还是像老许段崖晋这般苟且下来的人。对于这些人,霍平黯只有敬佩。
清瘦男子看了眼霍平黯的脸色,微微点头,脸上带着缅怀神色说道“将军匹马一人去了燕城,没有带一兵一卒,就能带着那群软汉让北齐站在临北江边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朝中千丈松。
你用不着愧疚,北骑是西夏的精锐,攻城坚守用不着,真正论起来,要愧疚的是我们这群人,自诩是踩着陆战第一大戟士的脑袋登城门的行伍悍卒,反而最后丢了雁北,失了国门,颜面尽失就算了,给北字军抹了黑,也给徐将军抹了黑。”
霍平黯咬唇不语,说起来当年他心底对于那个背剑匣的将军或多或少有些埋怨,毕竟军中调遣事情关乎重大,尤其是那个阶层的人,如果自己没有意向,怎么都是走不动的,而徐暄背弃雁北去了燕城,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就算是背弃了当年那群一起刀里剑里杀出来的汉子。只是他没敢说,尤其是在这人的面前。
名为段崖晋的清瘦男子悄悄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们这群人,翘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臭不可闻。不过罢了,罢了,都这么多年了,也就跟你们说道一下。
你们都道将军去燕城是背弃北字军,却孰不知当年徐将军如果继续留在雁北与辽金蛮子对峙,且不论北齐能不能入燕城,结果到了最后,徐将军都会有个拥兵自重的名头,用将军的话来说,这是个死局。唯一的区别在于将军麾下能活多少人。
将军若是去了燕城,就不同了,只要能守住雁北,不,只要守到秋末,等入了冬,那些辽金蛮子自然就退兵了。徐将军可能就死不了。”
段崖晋低了下眸子,轻叹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对不住将军。”
霍平黯沉默不语,怎么也是西夏庙堂的人,这些见不得光的官场伎俩也是多多少少的知道一些。
段崖晋突然想到刚才霍平黯说见过徐将军,心思一动,问道“平黯,先前你说你见过徐将军”
霍平黯点了点头,不知何意。
段崖晋有些激动,然后又咳嗽了起来,平复心情之后,接连问道“那日从府中脱逃的年轻人,姓甚名谁”
霍平黯知道段崖晋的意思,有些不可置信,喃喃说道“段将军,某这些年下来,光守着这王府了,帮着那人做了几件荒唐事。当夜,对于那人的相貌着实没有放在心上,听着声音,年纪应该不大,而且有些凉州的道道。”说完又是轻声说了句秘辛,“将军你也知道,当时徐将军身死,佩剑不翼而飞,军中有令,若是有人胆敢配春秋剑匣,死活不论。王府里属下走不开,这事属下擅自做主已经禀告圣上了。”
段崖晋自然也是知道这事,点了点头,笑了笑,“嗯,理应如此,你就等着京里的消息吧,不过想来这事确实也是荒唐了点,我也是异想天开了,不靠谱,不过这人能从你手上脱逃,也是有点本事。”
行伍的人少说也都有些个不甘示弱的斗勇性子,实诚说道“嗯,剑法有些诡异,有些江湖人的味道,若不是在王府,属下有些掣肘,加上那小子刚好破了障,入了六品,不然也活不了。”
段崖晋转过身子,回到几案上坐下,一手覆在这圣旨上,像是放下了什么事情,长吁一口气。
霍平黯也是见过这圣旨,知道这里面的内容,悲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不蠢,否则也做不到北骑统领的这样的位置上,谁见过投石问路最后还在乎石子的,但既然入了行伍,北字军中就没有个不听军令的软蛋。
屋子里光线还是很暗,霍平黯瞧不清面前清瘦男子的面容,他垂下眸子,有些悲伤的喊了句“将军。”也就仅仅是一句将军,便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段崖晋摆摆手,声音喑哑说道“够了啊,事到如今北骑还有人认我这个将军。”随后反而是开解起这个局外人,声音温和直白说道“西夏养兵数十载,用在一时,段某人没死在沙场,已经没脸去见那群兄弟了,好不容易来个遮羞布,是个好理由啊。”
霍平黯正欲开口,听到段崖晋闭上眸子说道“你且退下吧,等大雪停时,再来叫某。”
霍平黯无奈叹了口气,思虑一会,叮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刀,双手拖着轻轻放在地上,深深看了眼这位已经不是西夏北字军将军却还行着军伍的清瘦人,私自行了个北骑里最为崇敬的军礼,恭顺退下。
霍平黯退出之后,光线透过窗柩,渗透在屋子里,能很明显看到飘荡在空气中的灰尘。
段崖晋看了眼地上明晃晃的刀身,这是当初他留给这个北骑统领的,如今又回到了自己手上,他侧过身子拿了过来,刀身清亮,显现着他的眉眼。
他又想起来当年还在凉州的苦难日子,几个兄弟打完仗,便坐在死人头颅上喝酒,偶尔还说着日后富贵了的梦。腰间挂的都是各自的军功章,回去领赏用的。那会还有东越,还有西楚,其实也换不了多少银子,就是挂着炫耀,仅此而已。
西夏那会最不缺的就是行伍人士,最缺的就是那些个吟诗诵词的文人士子,他在那群兄弟之中算好了,能看懂几个字,当初那些个家书什么都是他给代笔写的,读的。
再后来徐暄上位,他们这些个刀口舔血的人一开始并不服这个毫无军功的年轻人,那些什么同吃同睡的伎俩在他们这群老油条眼里更是不堪,徐暄也不在意这些,兀自做着这样一剑事,直到某日带着清晨,带着队只有十来个的亲兵出门。
先前他们这些个傲气汉子还以为是这个年轻人受不了这股腌气,灰头土脸的跑路了,还一个个拿着干馒头站在军营门口,一边嚼着一边讥笑。
直到黄昏时分,徐暄骑着马背着斜阳归来,握着剑的手还在打颤,卷了的剑身上时不时还滴下几粒艳阳般殷红的血珠,每个亲兵的腰间都别着七八个满脸虬髯的首级,像是腰带一般围着。虽然这些傲气的汉子没有看到那是一场如何的厮杀,但终年从刀口爬滚过来的经验,哪能不晓得这场厮杀是何等惨烈,活着又是何等的庆幸。
徐暄就那么站在军营门口,不进门,跟他们一般骄傲,整个偌大的军营里面落针可闻,寂静了数久之后,先是一句,接着如同万马齐鸣一般,“恭迎徐将军回营。”响彻云霄。
再后来,跟着打赢一场胜仗,两场胜仗,再到后来做出了三个月下了越国十六城的疯狂举动,到最后,还是他一箭掀翻了那个背后插着八百里加急旗帜的信使,钉死在了金陵城门口。
这他娘的才是战功试问大浪淘沙几千年,谁能做出这般举动前无古人,更无谓后无来者。就连着现在,想到这里,手中依依有当时拉弓时候的触感,生了微汗,生怕失了手给将军丢脸,他还很清楚的记得那会,拉完弓之后,他死命揉了揉僵硬的面容,生怕在做梦一般,西夏的旗帜就怎么就插在了金陵城墙上
再后来灭西楚的时候,麻木了很多,轻车熟路了很多,什么是旌旗百万什么是所向披靡什么是陆战第一倒头来只看到摧枯拉朽。
做完这一切之后,确实都是富贵了,一个个的加官进爵,风光无限,他是众兄弟里最有学问的,此番之后,也是沽名钓誉一般跟着那些个文士听了几曲戏,被那几个军中的兄长嘲笑到天边去了。
再往后,没过几年富贵日子,辽金南下,徐暄无端抛下雁北去了燕城,让这些本就不懂多少的汉子很是不解,他知道点纹路,总觉得跟当时听得戏有些像,但那会没敢说,只说徐将军肯定有苦衷,他那些个袍襟兄长有时候喝了点酒后也是长叹,埋怨有一点,都是想跟着徐暄走的,奈何徐暄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带,就带着匹马,还有那个剑匣。
想起这春秋剑匣,段崖晋也是眼眶湿润,就是当初他们这群汉子不懂事,在凉州丰州边界顺手给劫的,没有多大的理由,就是觉得那个剑匣好看,古朴,背匣的那个也是个读书人,看起来他娘的有些气质,而且又是运往北齐的稀罕东西,一不做二不休的撂翻在地,毕竟也听过几句文骚骚的话,什么好剑配英雄,这句在理。
金银刀剑什么都不抢,光抢了个剑匣,里面还有把亮闪闪的剑,归了营,给了徐暄。
后来才知道这他娘的是丰州吴家的,在江湖也是有些名号,连剑匣的名字都比他们的诨号好听。再加上不在理,后来还有个飞剑的老神仙过来,见着了那杀人的手段,骇人的气势,这才知道闯了祸,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本想着这次要遭殃,心里惶惶。
谁晓得徐暄背着剑匣就出去了,指着那位飞剑的老头子就是一顿大骂,丝毫没有当初的斯文样子,做到了极处,更是翻身上马,就是堂而皇之的抽出剑匣内的青剑,扬长一指那,数万马匹军营长嘶,势如洪荒,睨了那位老神仙一眼,不轻不淡说了句,这事就是我徐暄安排人做的,今日徐某人的项上人头在这里,真有胆色就取了过去,徐某人也想见见这四五万的兵马踩不踩得平你吴家的藏剑剑冢。
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花团锦簇的套话,和真情实意的心里话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先前跟着徐暄九死一生的砍杀,对徐暄也就是单纯的钦佩,因为他们觉得这功勋富贵是应该的,是这些年苦熬苦掖攒出来的。
而如今见着徐暄二话不说上去替他们擦屁股,一个个除了篡着拳头想去拼命之外,也各自生了些许其他的情愫,不重,但能让这些汉子甘愿卖命。
那个能飞剑的老神仙面色变了数番之后总算低下手离去,而徐暄此后更是剑匣不离身,踏碎西夏江湖的时候也是,就连离开雁北的时候都是,更是坐实了这件纵人抢剑的事。
接着辽金号称四十万兵马袭城,雁北举城上下也不过三十万人,除却老弱妇孺,也就二十多万人,死战在雁北城外,他还记得那个戈壁,后面是个峡谷,在后面便是雁北。
死战前夜,一个个摩拳擦掌,面容肃静,这算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没有徐暄坐阵的沙场,整整二十万,从一个天明杀到另一个天明,没有一个人是背后受伤至死的。
他们知道徐将军还念着当年那份情,所以想让徐将军看看,他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怕死的软蛋,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
刀卷了刃,随地再抽一把,直到再没气力舞刀,昏厥。
段崖晋算好的,被风沙盖了几天,竟然醒了过来,又被一个老和尚给救了,带到深山,也就是在那里,他想到了早之前见到那位吴家老神仙的骇人手段,闲暇无事,便练起了刀法。
时隔两年出山,早已物是人非,西夏不认他这个将军,却又看中了他的修为,给他在军属随意安排了个死职,再后来便被派放到李安城。
他没有反对,能挂着北字的旗号,就算是个伙夫,也算归了家。
段崖晋闭上眼,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那天的金戈铁马,到后来就是当年在金陵附庸风雅时听的那场戏,那个青衣潦倒的躺在台上,声声戚戚,奴也梦见过彩灯佳话,奴也梦见过宾朋满座。
而这些段崖晋都没梦到过,他只梦见过雁北,梦见过那些袍襟,梦见过百万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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