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只准哭一次(2 / 2)

仗剑江湖 骑驴上仙山 7328 字 4个月前

徐江南和秦月一前一后,越过前堂。

房屋内木鱼声声声不绝。徐江南伸手一半,又缩了回来。秦月见徐江南半途而废,倒也没想太多,利索上前作势就要敲门,才出手。徐江南便瞪了她一眼,秦月讪讪一笑,也缩了回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家里的时候,性子起来了,就连她爹也敢忤逆,如今反而见到徐江南的不悦神色,她竟然有些势弱。

百无聊赖之下,竟然做出了用脚尖在地面画圈的幼稚动作。也不知道倘若这一幕被熟络的人看到了,会不会大跌眼镜,这还是那个动不动便在卫城街道纵马狂奔的骄横小姐

等了少许,木鱼声渐歇,徐江南在门外轻扣房门,轻声唤了句“大师。”

房门应声而开,徐江南也不惊异,昨夜见到老方丈神通修为,这些都见怪不怪了,率先进屋,秦月跟在后面,进门后有些自觉的掩上房门。

弘道方丈回过头,头发指着一旁木椅,一脸和蔼笑意道“徐少侠,身体可还好先坐吧。”

秦月闻言倒是异样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在趁着弘道和徐江南说着体面话不注意的时候,她一脚踩在徐江南脚上,碾呀碾的,这才算出了口恶气。弘道方丈不提,她还差点忘了,不过总算知道这穷破书生的姓氏,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书生不叫卫澈,就如她不叫秦月一般,她同卫澈熟的很,莫大渊源,还没出西蜀道总不会随便碰见个人便叫卫澈吧。

徐江南也是笑意熙熙起身,借机抽出脚,朝着大师作揖道“昨夜多谢大师出手相救。”随后又有些疑惑道“大师如何得知小辈姓氏”

弘道早在第一时间见到徐江南的眉目,他心中有了个念头。此番他也是借此想验证下自己的猜测,看人是不是故人之后,轻吐一人名字。“徐暄。”弘道方丈几十年阅历下来,眼光自然非同常人,秦月是男是女一目了然,再加上先前的小动作,以及昨夜秦月失魂落魄的模样。虽不知原因是什么,但也猜想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此言并没有什么遮掩。

徐江南闻言心中一骇,可好歹他也是修了几年道行的小狐狸,镇定下来,不动声色道“晚辈愚钝,大师此言,甚是不解。”

弘道方丈笑了笑道“哦,昨夜便是少侠那位朋友见少侠失踪,在寺院一直唤徐公子,徐公子。故老衲才有此猜测。”先前问过话之后,他便一直注意到徐江南的神色,虽然面前人掩饰的极好,但第一时间眼神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察觉于心。

秦月在一旁倒没有太多想法,听着两人打着机锋,听着一老一少两个狐狸打着机锋,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最要紧的东西。他姓徐,又认识自己哥哥,到时候归了家,威逼利诱问之后,这名书生的来历自然就知晓了,她想到此处,喜形于色,倒也不觉得此间有多无聊。

徐江南羞赧一笑说道“是我二人莽撞,倒让大师见笑了。”

弘道摆了摆手,称赞道“徐少侠年少英才,老衲像少侠年少时,可不曾有如此修为。不过”弘道面露为难神色。

徐江南爽快道“还请大师但说无妨。”徐江南像是没听出弘道方丈的弦外之音,自落圈套。

弘道自知如此算计小辈,自是不妥,但是滋事于他来说事关重大,也顾忌不了太多,只是老脸一红,继续问道“老衲想问,少侠的剑匣来于何处”

徐江南不解其意,轻巧说道“家中长辈所赐。却没同晚辈说过具体出处。”

弘道几十年修下的镇定安态像是一朝抛尽,同先前判若两人,情不自禁激动再问“可姓徐”

徐江南委实惊异弘道方丈的神色,疑惑蹙眉摇摇头。“大师,你这是”

弘道也是自知失态,尴尬一笑,闭上眼,像是回忆道“倘若老衲没有看错,这剑匣乃贫僧故人之物。十数年未见,这才有此失态,少侠见笑了。”

秦月家里什么宝贝没有眼高于顶,使剑世家对剑有关的东西自然是熟络于心,剑匣佩戴盛行与北,看似极其大气。后来文士发现,如果用鞘来装剑,不但便于携带,而且美观,世人附庸风雅之下,剑匣这才渐渐隐藏于光阴。也正是这样剑匣一物物向来古远,像这类东西便如上了年份的陈酒,越老越香,越老越珍馐。就凭她的眼力劲,自然看出来徐江南的那古朴剑匣极有年份。

而秦月见弘道方丈言语不离剑匣,还道是这大师是道貌岸然之辈,见物心喜,想要趁火打劫不禁插嘴说道“你这和尚,我道真是什么德高前辈,却只打人家剑匣主意,真不害臊唔,唔。”

徐江南哪能让她如意说完,赶紧用左手捂住她,免得她再口无遮拦,轻声训斥。“闭嘴”

秦月见自己好心老是被他当做驴肝肺,不放在心上就算了,到头来还要责骂自己。这委屈就如山洪一般爆发出来,想都不能想,一想便红着眼,一把甩开徐江南的手臂,眼泪滴滴连绵滑下,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忿怒道“本姑娘再也不管你的破事了,你去死吧你,混蛋”说完夺门而出,

气氛突然尴尬,进退两难。

徐江南见弘道面色坦然,不似作伪,释然一笑道“大师睹物思人,就像他乡遇故知,晚辈也体验过,只是剑匣乃长辈所赐,不敢转赠。还请大师原谅。”

弘道也是知道乃自己心急,倒让两个小辈误会了,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了副青檀佛珠出来,放到桌台上,窘迫一笑。“唉,是老衲唐突了,这佛珠礼轻,但还请少侠稍后替老衲交给刚才那位姑娘。”

徐江南见佛珠粒粒圆润,还有些泛白光圈,他虽不懂,但看着也是佩戴多年才有如此光景。礼物太重,哪敢接下。不过见到此举确实知道大师是真的认识这剑匣。想要推脱一阵,却见弘道方丈已经转过身子,敲起木鱼,不闻不理。

只得无奈拿起佛珠告辞。

徐江南掩门的时候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道“待晚上晚辈带上剑匣,再来拜访大师。”

屋内木鱼交错有致,弘道闭上眼,想起多年前见到一背负春秋剑匣的文士,后面是夏陵江,江上一船舫火光千丈,背剑文士一剑斩断系在他双手上的绳子,让他不要再回来。

那会,他身边还有一女孩。

徐江南寺内四处寻找一番,没找到哭着鼻子跑出去的秦月。回了客房,见到余舍,这才了解,原来她往后山跑去。

得知她下落之后,徐江南也不着急,取过剑匣,缓着速度往山后走,她能去的地方能有几个无非就是昨夜大战的石坪处。而他想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权衡一下。先前弘道方丈像似无意间提及徐暄的名字,虽然被自己搪塞过去,但估摸也是不信的。

李先生将剑匣给他的时候也说过,这剑匣原本是装了一把名叫春秋的名剑,是他爹从吴家争抢过来的,事后一直是徐暄的佩剑。而这弘道方丈一眼点破,显然是与徐暄又不大不小的情分。只是这情分究竟是恩还是怨他不知道。

如果是恩的话,那好办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师不将事情开诚布公如果是怨的话倒有点说不出过去,徐暄身死已是定论,两人之间倘若有仇,肯定是报在自己身上,毕竟春秋剑匣在自己这里,最关键的是自己姓徐,哪怕不是徐暄的后人,肯定也脱逃不了干系。瞧着昨夜老方丈的身手,显然是留有余地,他若要害自己,恐怕自己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在最后的时候,徐江南其实是有一股冲动想推诚相见,但被潜意识里的那股子庸人自扰的惜命念想给生生腰斩下来。

徐江南自嘲笑了笑,有些苦涩,似乎觉得是自己过于杞人忧天了,又或者是李先生的话刻在了骨子里。明明蝼蚁一般存在,在那些一身功力深不见底的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却惜命的要紧,其实说不定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没你这么个人。

想通此处,徐江南准备晚上单独找弘道方丈谈谈,倒不是说想从弘道大师那的得到什么意外好处,他就是想听听徐暄的故事。李闲秋说过徐暄,老道士也说过,但都是语焉不详,浅尝辄止。

他想从别人嘴里再多听几次,将徐暄拼整的连贯起来。不想像小时候别人问起他爹,他只能编凑着说我爹是个大英雄,去了很远很远的远方。再后来连三言两语的概括都说不出来。

到了大战石坪处,果不其然,秦月坐在石崖边上,山风拂动,青丝向后飘摇,露出精致耳垂,精致镶玉的佩剑随意丢在一旁。徐江南着实惊叹她的大条程度。若是以前同卫澈在一起的时候,巴不得遇见这样的人,估摸着早就将这佩剑偷去卖了。

徐江南悄悄过去,隔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也坐了下去,发现秦月竟然一个人提着昨夜给她的酒葫芦喝酒,喝闷酒。

秦月也不瞧上徐江南一眼,轻哼一声,将头别了过去。

徐江南毫不客气撕破窗户纸,嬉笑道“一个人喝闷酒啊”

秦月恼羞成怒,嗔怒骂道“要你管”

徐江南不在说话,脸上挂着副耐人寻味的笑容指了指她她手上的酒葫芦。

秦月明白过来,又红了眼,将酒葫芦砸了过去。“还给你,混蛋。”骂完之后正想着起身离开,却被徐江南一句话给勾起好奇。

徐江南接过酒葫芦,面朝前方一览无余的葱翠山林,绿浪一阵接一阵,轻声道“以前我最喜欢的事,便是用一壶酒去一个老道士那里换个江湖故事。”又掂量了下手上葫芦的斤两,笑道“算我吃点亏,这半葫芦酒归我,我给你也讲个故事,如何”

秦月沉默下来。

徐江南先饮一口酒,也不管她,缓缓说道“从前有个孩子,是个孤儿,搜寻所有所有的记忆都找不到双亲的样子。从记事开始他便同一个好心的先生相依为命。

先生呢,是个说书人,带着他走南闯北的,说上一天,才从仅有的铜板中取出一两枚给他。而他也是那会听先生说过许多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江湖事,他也躲在草墩里见过贼人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景象。

可一两枚铜板能做什么呢仅仅是填个肚皮就没了,连个包子都要咀嚼到没有味道才肯咽下去。当年那个孩子还小,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草根,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偷了个馒头,转身却撞在了权贵的轿子上,被权贵的仆人拽到墙角打了一顿,到吐血,他都护着那个馒头,随后用省下的钱买了本山海经,一边津津有味的嚼着馒头,一边看着上面寥寥几笔就是个鬼怪的烂制画册,一脸青紫污血,笑起来难看的要死。

而那个先生,对这一切都是视若不见,他先前有些怨气,后来就不怨了。如果不是先生,估计他还没睁眼就已经算走了趟人世。这一切本来就是他自作自受,能怨谁不去买那个书册,就不会偷东西,自然也不会被打,这就是因果,谁种的,自己就得吃,这是他那时候悟出来的道理。

再后来,他年纪大了一点,就想找着双亲,哪怕他们不认他这个儿子也好,磕几个头知道他们还活着就行。”

徐江南顿了顿,喝了口酒,又呼出了口心中压抑的气息,这才接着说下去。“可是他能怎么找,光凭一个名字难如登天啊可大海捞针他还是得捞啊,于是他就想了一个办法,成为一名大侠,名扬四海,说不定能传到他父母双亲耳里,也就有了机会。

先生在某次救人的时候展露过武功,他想学,死缠烂打了几天并没有结果。他是个不服死的性子,又想了个办法,每日当听到第一声鸡鸣的时候,便提折了个木枝往山上道观跑,看道观的小道童练剑,黄昏的时候自己偷偷的练。练了几年之后,想在某个人面前耍下威风,却连个剑花都没舞出来,剑却脱手而飞。

就在他想信命的时候,上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知道了父母双亡的消息,还是被人害的,被一群读了书的人害的,后来天下人都信了那群读了书的人,他爹娘算不算是被天下人害的呢但可笑的是,知道消息又有什么用呢他连去磕头都不行,要送命的啊,他倒是不怕死,只是他死了,他爹还是得在那个地方跪着,为人子,他不甘心。”

徐江南在身上各处比划了一下道“后来又有个机会,他拜了个老侠客当师父,在山里学了一年剑,挑了半年水,最初的时候,春露秋霜的,他一天都来回一次都是勉强。最惨的一次,走山道时候,脚下一滑,差点就掉进了深涧,要不是被藤蔓勾住了脚,估计都喂了野狗了。

后来出了山,砍了几伙贼人,他也受过伤,好几道这么长的伤口。现在呢,他一步一步往他爹那里走,期间还要去接一个女子。他觉得哪怕死,也要磕了头再死。所以这个路程,他不得不谨慎。以前在金陵的时候,那个小孩子听另外一个说书人说,其实孤独不是四周无人的时候,而是周围全是人你却举目无亲,当时把他惊的啊,手掌都拍红肿了,还给了一文铜钱。后来想想全然不是个事嘛,举目无亲算孤独,放眼天下皆仇敌那又是什么呢”

徐江南仰头畅饮,直至酒尽,从怀里掏出弘道大师给他的佛珠,递了过去。

“故事到此为止了,这是大师给你的佛珠,不好听也听完了。”

秦月一言不发,拿过佛珠转身就跑,一手捂着嘴,像是极力抑制什么。

徐江南昂起头,用小孩子的口吻自顾自地说道“好了,只准你哭一次,这次完了便不准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