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谢幕,重归宁静。
在仲夏时分,人处高山的时候,黎明交接的那会,往往会见到日月同辉的一幕,山上袒胸的文士一手提了壶酒,一手握着白玉酒杯,清酒无色,味寡淡,却也独酌的津津有味,面前银月还未东落,黄日已然东起同台,像是两个世间交叠在了一起。
身后被称做一万的男子安静等待,他本姓更,在中原并不常见的姓,说起来他也不是中原人,一双蓝瞳,耳垂挂了个有小木枝粗细的银质耳环。当年似乎是面前的李显彰花下一万银钱买下的他,为了应时应景,又或者说是偷闲躲静随意之下,便给了个一万的名头。
李显彰只顾喝酒赏景不说话,更一万也不出声。
直到听到有人踩着枯叶上山的声音后,面前袒胸文士也不转身,自倒一杯酒,温声说道“一万,你此去要小心一点。”
更一万抱拳重重点头,一个助跑,竟然直跃而下,几个呼吸起落间,身影便隐匿不见。
待上山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李显彰这才转身饮尽杯中酒,尽显轻狂。又一扬手中酒壶笑道“弘道大师怎么想着来这里了,不过还好大师不饮酒了,不然世间人又要说我李显彰不懂为人之道了。”
弘道大师,也就是身着红衣袈裟的方丈轻叹了口气,面目和善道“事情都过了那么些年,为何你还是放不下”
说起来,李显彰外表放荡轻狂,但看起来却不反感,自配温文儒雅的气质。
李显彰听到弘道大师开门见山一句话,也不生气,再提手,眉目怔怔望着手上白玉酒杯,上面印着日光。他轻笑一声道“大师是出世人,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得道高人。而我李显彰乃俗世中人,喜酒好名节,自然比不你们这些上高风亮节的出家人,又何谈什么放下放不下的呢”
弘道大师又是一声闭目轻叹,对李显彰言辞里的讥讽避而不见。
李显彰将酒杯收回袖内,径直对着酒嘴畅饮一番,继续说道“寒山与拾得大师我李显彰自然仰慕,但世间诸神龙蛇,各有心性。天下人欺我,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李显彰可没那个十年去等,自然是要奉还回去,更不要说是血债了,唯有血偿才行。天下人那么多,我李显彰只是李显彰,不是李闲秋,也不是徐暄,更不是一心除魔的卫山了,当然,我也不想是。”
弘道大师一手转动佛珠,时快时慢,像似在思量什么,沉默不语。
李显彰笑了笑,走到棋秤处,两指间拈了颗黑子,也不抬头看弘道,自言自语说“弘道大师如今不也是动了杀心是想以杀止杀除了我李显彰可惜我知道大师不会下这个手,西夏这十多年安安稳稳下来,北齐的阴士谢长亭不知道在这西夏落了多少暗子,还有蛰伏数年没有动静的江秋寒,三计灭了宋,天下人谁敢小觑了他眼见林暄以身死换西夏朝野改堂换新之际。此际过后,西夏便焕然一新,一鸣惊人了,北齐安敢与之争这二人哪能如陈铮所愿,而西夏庙堂林林色色之中,能当大局的只有这纳兰天下,就算能定计安邦,只怕也是孤木难支。
李闲秋性情孤怪,西夏将倾之际愿不愿意出手还得另当别论。徐暄手劲再强也算不到身后十年之久,只要西夏年轻一辈上不了台,便是青黄不接,酸儒当政,陈铮敢杀徐暄,可敢杀尽这天下读书人天下评上卷九人,除了牧笠生下落不明,新晋几位也是以圣人文章入评,纳兰天下门生无数,举手投足皆要思量,对不过北齐那两位很正常。唯有我李显彰,心狠手辣,又因阴险著称,是个小人。”
一子轻下,李显彰收敛起笑颜瞥了弘道大师一眼道“大师想杀我,可惜这北齐虎视眈眈,西夏大厦将倾,纳兰天下能不能力挽狂澜还不好说。现在春秋剑匣也出世,关键的是,这剑匣的主人还姓徐。十多年前的西夏秘辛,徐暄的子嗣究竟死还是没死天知地知,春秋剑和春秋剑匣原本是徐暄从吴家强抢过来的,后来徐暄身死,这春秋剑同剑匣一起便下落不明。
但想必只要知道春秋剑匣的消息,无论是真是假,北齐丰州吴家的人也估计也要肆机出手了,这是个死眼。大师当年承了徐暄的情,无论这人同那故人有无干系,你得护他性命,所以你需要我帮你破这个局,将棋盘做活,对吗”
字字珠玑,落在心上。弘道大师面色平静,语气寡淡道“还请先生以西夏子民为念。”
李显彰提酒离开,擦肩的时候,顿了顿足,冷笑着说“你当你的大师,我帮你来报血仇,本是两全其美,岂不乐哉至于其他世间人皆知我李显彰为睚眦必报的小人,谢长亭阴了我一手,不撤他二子我也不甘心。但你要提西夏黎民的死活与我李显彰又有何干系还有,大师你可别忘了,你如今虽是万人敬仰的弘道大师,但同样,你还是她爹”说完一挥袖袍,毫不犹豫招摇着饮酒下山。
弘道大师睁开眼,手上念珠尽碎。
李显彰独立斩魔台,想起自古盛传的一件事。当年大秦皇帝李长安一统寰宇,站在长安城门上,举目山河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吾以天下作墨卷,英雄纷纷,何人不曾入朕丹青画
李显彰意态激扬,负手而立。世人皆笑吾辈举止轻狂,且看我李显彰二子挂角,再与墨卷一条长河。
徐江南虽然受伤,但这些年下来一直都是杯弓蛇影一般,睡眠极浅。天色渐亮,清晨第一缕阳光才漫射进窗柩,映到徐江南眼睑上,他便醒了过来,想起身,却是肩膀一痛。闷哼一声,侧身看去,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绑成了个粽子模样。
房间还有一人,秦月伏在桌台上睡意正浓,可能是阳光沁入房间,有些热,便侧过脸来。右脸颊大概因为长时间一个姿势,脸上红彤一片,还有个手上银铃的凹印。
徐江南也没打扰她,单手给自己披上件外套,静悄悄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余舍靠着柱子睡了一宿,听到声响,眨眼醒了过来,见到徐江南,正想说话,见到徐江南用手指嘘了一声,也噤声不说话。
徐江南轻声掩上房门,朝余舍打了个手势,率先朝他屋子走去,余舍紧追其后。等进了房间,徐江南轻声问道“怎么回事你恩公怎么在我那”
余舍挠挠头道“昨夜我醒来没见到你们,还以为你们跑了,见到门柱上的铁箭才知道你们好像是遭险了,于是我就找了几个大和尚帮忙找找。后来等我们找到的时候,你就在吐血,回来之后给公子上了些药,然后恩公就把我赶了出来。”说完,他还一脸神秘兮兮难以置信的样子凑了过去低声道“昨夜我还听到恩公哭了,声音有点像。”剩下的他没敢好意思说。
徐江南接了上去。“娘们”
余舍一拍大腿,志同道合道“徐公子,你也觉得恩公声音像女娃。我就说嘛,嘿嘿。”
徐江南哭笑不得,倒也不想着点明他,又问道“昨夜救我们的那位穿着红袈裟的大师呢”
余舍想了想,哦了一声说道“公子你是说弘道大师对了,大师还说今日下午会再来看看你的伤势。”
徐江南嗯了一声,哪能让德高望重的大师过来,且不论这是人家的地盘,哪有反客为主的道理,下定主意。找余舍问过大师所在,准备前去拜访。
才开门,便见到门外的秦月,躲闪不及,两眼游离,四周张望。
徐江南见到她掩耳盗铃的样子笑了笑,也不喊她,径直朝大师的房间过去。
秦月见徐江南离开,也追了上去,俏声问道“诶,你去哪”
徐江南头也不回,似乎是想给她个教训,因为昨晚的任性,差点两命黄泉。徐江南板着脸,冷言道“去谢过大师的救命之恩”
秦月咬咬嘴唇道“你身上还有伤,方丈大师说了下午会来给你把脉。”
徐江南停了下来,依旧没转头,生硬说道“我可不是个世家子,架子没那么大。”
秦月低下头,嘟囔一句“多大的事,这么小气,人家不也是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呐。”
“哟,看不出来咱们这秦大小姐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徐江南转过身,语音讥讽说道“昨天如果不是秦大小姐你硬要跟出来,也没这回事了,还有第二,昨天那壮汉的目标明显是你,我好心帮你拖些时候,只要你跑了,我依旧也会没事。可惜了忘恩负义这个词了,这时候了还要替某人的愚蠢背锅。”
秦月怒不可遏,银牙紧咬,指着徐江南嗔怒道“你”
徐江南转过身子,视而不见,换上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可惜秦月看不见,轻声道“你还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去了啊”
秦月追了上去,口是心非道“谁要跟你一起了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