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船夫并不是禺老,而是一个正经船翁,双手上的厚茧与黝黑皲裂的肌肤可以看出在风雪烈日下撑船许多年了,并非是禺老那中鹤发童颜的怪老头,直到船靠岸了,稚涼涼发现此处并非是来时的那处渡头,有其余船翁在摆渡,还有几个船翁在休憩等客,之中没有禺老。
稚涼涼十分怀疑禺老此刻已经醉倒在了泽地的哪个角落,这等奇人异士总有不为人知的癖好,精神境界常人无法揣摩,看轻生死,若是酒痴,因酒而死,怕还会觉得死得其所,因沼气醇酒,便生活于这方天地,却不怕沼气毒瘴将自己毒死,当真是美酒险中求,不要命的酒徒。
两人脱下斗篷从船舱中缓步走出,惹得十几双眼睛齐齐朝他们看来,顿时四周鸦雀无声,船翁们感叹郎君与女郎容光出众,却只是一眼就转过了头,怕冒犯了贵人,他们虽不知晓那孤岛是何地,可他们在这摆渡有些年头,怎会不知来的人非富即贵,哪个都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当两人走后,此处才恢复动静,几个相熟的船翁纷纷猜测方才贵人的身份,没一会儿又谈论起今日走了几趟船,得了多少赏钱
比来时走了更长的路,稚涼涼提着裙子在荣荣春草中穿行,几乎要赶不上前人的步伐,旷野泥土新湿,膝高的野草划过裙衫,留下褶褶湿痕。
稚涼涼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一包裹灵石,暗骂走在前面的人生了副马腿不成,马不停蹄,走这么快
哪知道鸷初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冷冷望了她一眼,语气像含着冰渣“闭嘴。”
稚涼涼下意识和上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未吐槽出声,没必要心虚,故理直气壮反驳“公子真是好不讲道理,我分明没有说话,怎就吵到了你,难道连喘气也不让”
鸷初“孤就是不讲道理,别让孤听见你喘息,实在聒耳”
稚涼涼不可理喻
这厮怎么回事有时对她和颜悦色,好得让她觉得看错了他,有时又倨傲之极,让人恨的牙痒痒,简直就是敲一棒子给一甜枣,今日送她如此多灵石,她开心之余还有些毛毛的,从赌石坊出来这人就开始不对味,神色冰冷不发一语,看也不看她只一直往前走。
他这是宠人一时爽,事后发现花费了这么多金心痛了又要开始作妖找茬儿了
气氛一路僵持,稚涼涼也不是贯会逢低做小的主,可让她痛骂人她又开不了口,一个是没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修仙之人看淡人情只将修炼放在首位,一言不和可上斗台解决,并不需多少口舌争执,女修间争奇斗艳耍嘴皮子她也没机会接触,唯一见识过的便是氓山的村妇那般的破口大骂,尖酸刻薄又粗俗的很,她私以为这不符合她的高贵优雅,二是刚拿了别人的好处,这么快翻脸不认人,便是她都又些赧然,然而自己又消不了气,这样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如鲠在喉,稚涼涼只能越发冷了脸色,表达自己的不满。
鸷初注意到了边上之人在生着闷气,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这女子当真是胸大无脑,他给她几天的好脸色,便真当自己是个宠姬恃宠而骄了,眼神划过粉嫩耳垂上的玉珠耳珰,落在那薄薄春衫下不容忽视的雪山上,心里泛起一丝异样涟漪,不过想起在赌石坊此女所说的用凝脂玉打饰面的话,那丝动容当即消失,微嗤不仅胸大无脑,还暴殄天物,便是她是那个当宠姬的料子,他也不是昏庸的君王,为搏美人一笑,什么事都做得出。
如今了了她这几日的心愿,也该轮到他解决恩怨的时候。
鸷初寒着脸,眉宇紧锁,深觉与此女纠缠太久,并非好事,他并不喜此女,可这女子倒惯会勾人,望一眼,喘一声都似艳鬼一般,想必邙山那唤蝰大的便是如此着了她的道,而他竟也因与此女子相拥而热了耳根,再拖下去倒真应了府老的话,贪图美色,因女色而影响最初的决断,不是他当为之事。
如此想着鸷初再不望旁边一眼,只垂着眸,眸色深深。
两人各顾各,仿佛两个冰雕,车内静默无言。
便是外面展翅的禽鸟,羽毛都抖了抖,察觉到丝丝寒气。
到了府上,稚涼涼率先下车,也不同公子初行礼,径直往后院走去。
见此鸷初眯眸,心里微不舒服,冷目盯着那人窈窕背影,出声“站住。”
闻言稚涼涼暗自得意,谁先出声谁就输了,她总算占了上风,扳回一城。
她停在原地,默默等着公子初的后话。
“姜女,你可知辱人者人恒辱之”
稚涼涼
稚涼涼回身,疑惑地看向鸷初,便见他墨沉的黑眸望着她,毫无笑意,冰清霜冷,此刻他这几日眼中常持的戏谑之情散去,凝成了高不可攀的冰霜,一如初见苍鹰视鼠那般看她,那股漫不经心中没有丝毫亲昵。
她心里一突,眉心拧起。
“孤说你目中无人,你认是不认。”对待重伤濒死之人,虽然施救,却如看蝼蚁一般,仿佛以鞋面触碰都是施舍,对待王公贵族,却舔着脸挤进后院,攀龙附凤贪慕虚荣之辈,给予荣宠之后收回,对你当是极大的惩戒吧。
这麻瓜在说什么她怎么接不上戏呢
“你见孤不跪不拜,走时也不请辞,是凭仗什么”鸷初嗤笑“孤的宠爱”
被说中心思的稚涼涼微愣,面上发红,她对鸷初虽还有戒心,但态度确实不复最初的严谨,这大约离不开鸷初对她不错这个原因,若鸷初不对她宽容,以他的强势她也不会敢如此冷脸,应该与任何后院女子一般谨小慎微。
“如此恃宠而骄简直俗不可耐,及不上朱姬分毫,明日不必再来前院。”
鸷初面色冷淡,目光微讽,薄唇抿成凉薄的弧度,不容稚涼涼辩驳,便扬袖掀袍,提步而走离开庭院,步伐略有些急切。
身后睁大了双眼的一众侍人呼啦啦埋头跟上,徒留稚涼涼一人立在原地面色微白,难堪至极。
鸷初一雪前耻,溜了
稚涼涼渣男,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日的事情比稚涼涼受宠还要更快速得在后院传开了。
各个角落都有人在议论庭院发生的这一幕,有人绘声绘色,将鸷初的语气模仿了十几十。
“我就知道她好不了几日,受宠了几日又如何,还不是和我们住一样的院子,吃穿用度没任何改变,更惹了公子的厌弃,往后比再没指望,比我们还不如。”一处小院,不知名的女姬掩嘴娇笑,与同伴坐于院中石桌幸灾乐祸到。
“主子可舒心了,公子心里只有你,言那姜女比不上分毫呢。”
另一处的红玉,脖子一扬,仿佛与有荣焉。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与姜女接触不深,却对她尤为厌恶,见她落难她便高兴。
大概是她那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出尘气韵与看什么都一般无二的淡漠眼神,让人在她面前总隐隐有低人一等抬不起头的感觉。
闻言朱姯清冷的面上露出一次浅笑,公子日日召姜女,她的心几乎都要枯死了,如今却是枯木逢春,从今往后,自己的地位更是不同,有姜女这个前车之鉴,那些贼心不死的女姬们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比上她分毫的本事了。
她心里暗嘲姜女的无脑,一点不懂公子的心思喜好,在公子面前竟敢恃宠而骄,倒平白错失良机。
而当事人本尊,却并未和众人猜测那般,以泪洗面,悔不当初,也未似鸷初所料,受到极大惩戒。
然稚涼涼虽未伤心欲绝,却还是有点不舒服的,她不懂鸷初为何好好的突然斥责她,便是因她没告退吗,若真因如此,他何必忍耐自己无礼这么久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被鸷初涮了,她想原来这鸷公子是个玩弄人心,骗取感情的货色。
她虽没被骗取感情,但总归相处了几天,期间也有过喜悦之时,被他如此耍弄,难免难过,头脑发懵。
不过这份难过很快便被气愤所盖住,他一言盖之,言她比不上朱女分毫,这如何能忍
稚涼涼回到院落后,一连几日闭门不出,把所有访客都拒之门外,绝了看热闹人的心思,由此大家更肯定姜女被公子厌弃后悲恸得茶饭不思了。
不管后院因她如何动荡,屋内的稚涼涼却是持着凝脂环佩,坐于蒲团上,周遭灵气翻涌,每呼出一息,都似喷吐灵雾。
前几日忠君之事,弹琴给猪听,如今没了差事,便着手开始突破事宜。
元六听闻公子回府,便立刻赶到主殿求见鸷初,得传令进舍后,却见公子仰躺在临窗的靠榻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一处,似是后院的方向,一向明睿的眼里罕见得透露几分迷茫。
好半晌,才回过头来,见到他,恍惚了一阵道“元六你何时进来的”
元六不是公子你允许我进来的吗
“有何事要禀”逐渐清明的鸷初似是想起了方才侍人道元六求见,自己让人传唤的事,遂皱眉问道。
元六看出公子心情不佳,暗道自己来得并不是时候,听说最近公子甚至宠爱一歌姬,方才那歌姬好似惹了公子不快
得,撞枪口上了
他跪在地上垂首面色哀痛,声音却掷地有声,硬着头皮像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那样“请公子责罚,元六未将氓山那女子看牢,失了其形迹。”
鸷初此时并不想听关于那女子的任何事,他烦躁得坐起身,摆摆手淡声“此事不必再提,既未办好,自行去刑堂领罚。”
元六张了张嘴又闭上,把前因后果都憋回肚子里,苦着脸道了声“喏”后,见公子闭目养神不欲再言,只好掩门退下。
将屋舍的门合上,元六站在门槛外,分外心累。
那女子就如此不重要吗公子连问都不问一句究竟是负心汉还是那女子如今确实无足轻重,元六无从得知,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这么长久以来与蝰族的斗智斗勇,长途跋涉的追踪都是白费心思,即便那女子美极,公子可能连那人是谁都给忘了
摇摇头,他脚步沉重得往刑堂走去,刑堂的皮肉之苦对他们这中血脉者来说算极轻的惩罚,养上几日便好,可是元六却宁愿被罚去守矿几载也不愿去刑堂。
因为实在丢面。
掌管刑堂的兄弟血卫们都认识,他们血卫属公子的近卫,与公子亲厚,又各个血脉不凡,平日惯瞧不上刑堂的衙头子,如今却要被他们掌刑,这事就够他被笑话一年的。
姜姬“失宠”后,公子府的门客,府老发现公子召见他们的时辰又多了起来,政事比以往更勤,公子初连连布下了多个攻樊之计,其诡诈多智,令人叹为观止。几个府老见到重新远于女色的少君,以为是自己让公子迷途知返的,不由欣慰嗟叹,公子善听谏言,当真是明主
门客走后,鸷初静坐于书房批阅奏书,他摄政以来,奏书都由门客整理批阅,附上门客所商讨出的解决方法,再统一述之,由他定夺,他自己批阅奏书的时间很少,可是这几日,他却埋头于政事,励精图治于帝王霸业。
然这只是表面上。
连日的雨缠绵悱恻,窗棂之外月上中天,在乌铅的阴云中,光亮稀微。
有人的心情便如这明月,被黑云笼罩,处于迷雾之中。
书房内兰烛轻晃,在壁侧投出一个瘦长清隽的身影,案上的竹册久久都未被翻动,无人运笔,笔端的墨汁溅落册上,慢慢凝结风干成点点墨痕。
郎君未有所觉,他听着栏窗外风声呼啸,沥沥雨声不绝,仿佛似幽怨的哭诉,悠远而临近。
鸷初想去禺老当日所言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男子陷入对爱情的沉迷里,还可以逃脱出来;女子要是陷入爱情里,却无法逃脱了。
以他的风采,女子爱上,当很难走出来,便如同以往那些痴缠的女姬一般。她既是喜爱他,此时也许便在枕畔泣涕涟涟,泪湿粉面。
鸷初攒眉掷笔,心绪不宁。
不处置此女他意难平,处置了此女,却又心难安。
他扶额垂眼,面色冷凝细思这般对一女子是否过了些,此法在当初看来妙绝,如今再看却是下乘了些,下乘到即便花了重金也难买心安,他当用更光明正大的法子才是。
若此女深受打击,郁郁哀思,凭她那破烂身子
鸷初掩眸轻叹。
狭小的石屋内,光影幽暗,一女郎对窗背身低泣,白衣下的纤巧的肩背微微颤动,其声哀哀,闻着心碎。窗外大雨滂沱,雷声轰鸣,鸷初躺在石床上,眯着眼动弹不得,女郎哭了半晌,幽幽侧身朝他望来,鸷初下意识屏住呼吸,努力去看黑暗中女郎的面容,突然天边撕裂出一道光亮,乌发雪颊,隐约露出的秀丽黛眉下,一双雾眸凝了满江春水,控诉而哀怨。
惊鸿一瞥,鸷初心跳如鼓。女郎面纱被风从后边落,赫然是姜女的脸
“姜氏阿绮,我”鸷初苦涩地咽下后边的话,我什么呢
他也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在姜女哀然埋怨的眼下,心虚,愧疚,越来越甚,十分慌乱
捏了捏眉心,鸷初睁眼神色疏淡得盯着绸绫床帐,与梦中的郎君判若两人。
只有额上的薄汗表明了梦中心绪的震动,鸷初抿着唇,只觉梦境荒诞不经,他虽对姜女有些愧意,又何至害怕慌乱。
况他都未取她性命,更未伤她分毫,不过冷言几句,实在不该为此事耿耿于怀,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