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东抓捕来的尼姑道姑们被关在船舱里,晚饭是一碗能够数出米粒的稀饭和一个掺着杂粮的饼子,没有油水,连盐都没有。
胡善祥养尊处优惯了,杂粮饼粗粝难咽,咬第一口就噎住了,喝了米粥才顺下去,还剩下大半个饼,根本吃不下去,她就分给了旁人。
她白天在客船昏睡,没有吃饭,晚饭只喝了一碗稀饭一口饼子,到了半夜,胡善祥饿醒了,长到十五岁,头一回知道什么是饿,就像一百只手轻轻的、永不停歇的拉扯着她的胃,时不时发出“咕咕”的吵闹声,不疼,但是磨人。
胡善祥强迫自己入睡,结果睡着了连做梦都是好饿啊。
也不晓得是第几次饿醒,依然是黑夜。
胡善祥饿着肚子,什么焦虑、恐惧,甚至进京赶考都统统抛在脑后,只想着天什么时候亮啊,天亮了就能吃早饭了。
胡善祥为自己“没出息”的念头感到羞愧。书里写“人穷志短”,现在她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人穷到吃不上饭,终日挨饿,的确只想着眼前如何填饱肚子,很难考虑其他。
越想越饿,越饿越想,天终于亮了。
早饭依然是一粥一粗粮饼,胡善祥这次长了些生活小智慧,将粗糙的饼子掰碎了,在粥碗里搅拌泡软,混合成一碗米面糊糊,一口一口的慢慢咽下去。
这碗就像猪食般的糊糊是她十五年来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到了中午,又有五十来个尼姑道姑被小船运到了大货船上关着,船舱越来越挤,人贴着人,打坐久了想要伸伸腿都要和“左邻右舍”打个招呼,让出一点点地方。
好在大家都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尼姑念佛,道姑念经,各念各的,船舱拥挤而不乱,居然有种诡异的和谐之感,释道联合,似乎将整艘大船都超度了。
胡善祥是个假道姑,不会背经文,就挤到刚刚被驱赶进舱的失魂落魄道姑尼姑们中间,低声解释这个飞来横祸的原因,“总之,不要着急,咱们又不是白莲教的佛母,朝廷自会放了我们。”
胡善祥一副胸有成竹过来人的模样,其实内心依然焦虑,这些话安慰别人,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一个小道姑颤声问道“所以这艘船要开到京城去”
胡善祥点点头,“这个自然,白莲教教众当场指认佛母,咱们就自由了。”
众人听了,皆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方才发问的小道姑脸色蓦地面白如纸,双手在腰间交叉,十指紧紧相扣,青筋从手背凸起,几乎要从白皙的肌肤里挣脱出来。
这个道姑的反应好奇怪。
胡善祥留了心,用眼角余光观察道姑,此人长的好模样,面如满月,丹凤眼,气度不凡。
到了傍晚开饭,依然是一粥一饼,还有一桶粗盐腌制的咸菜疙瘩,一人夹一筷子就见了底。
胡善祥珍惜食物,吃的香甜,吃到一半,听到打嗝声,转头一瞧,还是那个发问的圆脸道姑,她也被粗面饼子噎住了,端起粥碗连喝了几口,将堵在嗓子眼的饼子咽下去,剩下大半个饼子送了旁人,只喝清粥。
胡善祥简直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找到了同类,对她越发好奇,浮想联翩她是谁是不是像我一样乔装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她为什么跑出来呢
圆脸道姑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瞧,便回望过去,胡善祥赶紧低头继续喝泡软的糊糊。
大船昼行夜宿,晚间在港口停泊,有官兵把守,尼姑道姑们皆席地而卧,胡善祥故意睡在圆脸道姑身边,船舱拥挤,两人肩并肩睡着。
胡善祥问她那里人、来自那个道观云云,问十句道姑都答不了一句,沉默寡言,后来道姑干脆没声,好像睡着了。
半夜,胡善祥被熟悉的咕噜声叫醒,果不其然,圆脸道姑饿醒了,腹中轰鸣。
胡善祥早有所料,她掏出帕子,里头包着半个杂粮饼这是她从晚饭里节省的口粮,“吃点东西吧,饿肚子太难受了。”
“多谢,不用了。”道姑嘴上这么说,肚子的声音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她尴尬的捂住小腹。
胡善祥说道“你肚子一直叫,我睡不着,吃了吧,就当帮我一个忙,我好困啊。”
“谢谢。”道姑终于接过了饼子,说道“我明日一定还你。”一副不愿意欠胡善祥人情的样子。
胡善祥躺下继续睡,心想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就不信你明天还能用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我。
胡善祥做了个美梦,她考中了女官,青云直上,从九品女史升了五品尚宫,辅佐皇后料理后宫,是紫禁城的女管家,八面威风,人人都叫她“胡尚宫”,登上人生巅峰。
恍恍惚惚,她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回到济宁府,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硝烟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