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青年姿势摆得够潇洒, 够招摇,可惜目光一扫,看到院中的情景, 登时就僵住了院中的秋千前, 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着,低首给少年系腰带。
“呃”陆大公子默默背过身去, 一本正经,“光天化日,非礼勿视。”
末了,“小声”地补了一句
“狗男男。”
仇薄灯“”
自打这家伙当了两千多年光棍, 单身到死后,似乎就有哪点变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这家伙是个话本小能手,现在哦,现在也还是个话本小能手,不过从正儿八经的风月话本, 变成了糖中藏刀, 糖糖皆刀的坑爹话本。
无数刚入幽冥的魂魄,一开始见到幽冥还有文墨坊,坊中居然还有“一页尘”先生死后写的续集大作,别提多高兴了,都说活着的时候, 看一页尘先生的诸本文墨,多是写了一半就没有尾声。没想到一页尘先生如此负责,生前没能写完, 死后竟把结局填上了实是鬼生一大喜事。
一时间,竟颇有几分“不因亡故而悲戚”的喜色。
不过,等他们进了文墨坊, 买了一页尘的续集大作出来后,这份喜色就不见了。
轻则扯书大骂,痛苦后悔,重则怨气冲天,当场化为厉鬼,要找这挨千刀的一页尘先生算账。
一时间,负责幽冥戒律的太乙众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
气得君长唯长老提着金错刀,把陆净从街头撵到街尾,再从街尾撵到街头。
偏生陆净宁死不改他本来就已经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速度,一天一折话本,写得飞起。
幽冥就此多了三桩日常引魂、化怨、打陆净。
估摸着是被揍得多了,有点挨不住,这回,仇薄灯和师巫洛来人间游走,陆净抱头鼠窜跟着跑了出来。
美其名曰来人间采采风,更新换代创作出更受鬼欢迎的作品。
鬼知道鬼都感动哭了。
仇薄灯好气又好笑,捡起根枯树枝,朝陆净扔过去“要不要给你个火把,去当烧死狗情侣团团长得了。”
陆净一边笑,一边夺门而逃,临出门又猛地向里头一折身“对了左胖说,秃驴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们下午过来搭把手,记得捎上你们家的芦丁鸡蛋啊”
“滚吧”
两三根枯木枝干迎面丢了过来。
陆净眼疾手快,一拉院门,刚好夹住。
“果然,脾气更差了。”陆净摇头感叹,一转身,对上街对面看他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间。在柳家大丫头越来越古怪的目光中,陆净缓缓松开扯门环的手,“呃”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挽尊一下,小丫头已经“啪”一声,把自己院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陆净
行吧。
可怜他生前一世风流潇洒,没想到死后丁点不剩。
怅然地叹了口气,陆净整了整衣袖,一展折扇,沿着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灯嬉笑打岔的吊儿郎渐渐敛去,神色变得有几分恍然。
人间黄泉,死生一线。
这一线相隔,就是好几千年。
最初的几个人中,最早归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谓“慧极必伤”,虽说陆净一直不觉得左胖子这厮有什么“慧”可言喝酒爱赌博,赌博手气差就算了,还喜欢钻空子赖账,分明只是个一毛不拔的金公鸡,满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阁大衰大败大动荡,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数千年,百废待兴,也是他一人兴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阁一府的大脑。
陆净想不出那需要什么样的心力,只知道最后一百年给他配药的时候,只觉得他内里腐败老朽得哪里像个修仙人,哪里像个十二洲最威风的掌门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还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却还在笑。
笑说十一,我想干件大事。
他问什么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来,推开窗户,烛南的海日泼进房间。他站在光里,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仙门汲汲,众生芸芸,我把山海阁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强,那也改不了一个事有钱的,豪富的,是山海阁是天工府,而不是整个清洲,整个天下。”
“可何为山海何为天工”
左月生转过身,在光里看他,一字一顿
“海纳百川,山泽万物。”
“天工开物,以被苍生。”
这才是山海阁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时,山海阁与天工府的祖师爷,攀登不周山时,得道时发下的宏愿,只是往后,被遗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这八个字建起来。”左月生轻声说,他张开手,看着阳光从手指缝中穿过,金灿灿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太乙当年要镇中钧为什么太乙当年能镇中钧为什么十二洲只有太乙建中钧。”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镇中钧。
镇的是太乙诸人求道问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与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开四极,去承载青冥,他们去传道开城,去为人间种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诉三十六岛,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亲相爱,想向三十六岛证明,神君没有做错什么,当仙妖联手,所有生灵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来。也是想告诉天下人回头,没有那么难。
“人间你慢慢走,不要怕回头。”左月生慢慢念出当初太乙掌门裴棠录殉道前留下的话,他对陆净笑了笑,“歧路很远,歧路很难,可太乙已经为人间走出了第一步,我想为人间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窗外沧溟潮声一重又一重,冲刷那些巍峨耸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铜柱,柱身流光,仿佛有谁,面带微笑,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个比所有先辈都更远的地步。
左月生说“陆十一,人人都说,山海阁是天底下最大的钱庄,什么都能买,也什么都能卖。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觉得它就是一个买卖的钱庄。在枎城之前,我满脑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数着黄金入睡,再数着黄金醒来。”
“说实话,老子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数不过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左月生定定地看着他,“十一,我真的不开心。”
陆净说不出话。
“我老想着,那些重定天地时,死的人。一转眼,一千多年过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还有城神,它们以前都活生生地活过。就像不渡身边带着的那只凫徯鸟一样。”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一直都记着。”
“一想起来,眼前就是太乙的百万青铜像。”
“十一,我得做点什么。”
“我要山海阁,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阁。”
“我要山海阁,是人间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个人间的物。”
要让“粥济天下”的山海阁,真的粥济天下。
要让“天工开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万物。
一个可笑的梦。
一个荒唐不羁的梦。
他们已经不再是少年,走过千年风风雨雨,早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与神君相约要让人间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门先祖,一生忙碌,就为了让大道盛传,让萤火自微尘而生。
往后生死更迭,仙门如他们所愿,终于长成能够遮风避雨的人间巨木。可这木上繁蔓朽枝,遮风避雨,也遮蔽天日。
谁能否认,谁能质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与赤诚呢
可他们的赤诚与真心又有什么用
江流石转,沧海桑田,生死百年间。记忆与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开始清晰深刻,渐渐的,红漆脱落,笔痕淡去,模糊难辨,到最后连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随风飘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复兴的山海阁。
与天工府联合为一的山海阁,是有史以来最庞大最强盛的山海阁。上至飞舟,下至笔墨,无一不产,无一不出。铭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车马,越过山脊,渡过江河,东到波涛汹涌的沧溟,西到若木盛开的天门,南到终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满川的极原。
鱬城的绯绫,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干花,白城的松油
一开始只是想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积聚足够的材料,所以抛弃了修仙者的清高,从只经营仙门的天材地宝到柴米油盐无所不包。这种转变,在瘴雾未去,城池相阻的时候,还看不出来有多可怕。
等到瘴去天清,马车通行,人间十二洲,已经多了一个无法匹敌的庞然大物。
当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门监天,可如今又有谁来监掌山海与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轨,可测可算,商道盘错,物价如波,谁又说得清,哪品物贱贵之变,是天灾还是人祸
可轻轻一斗米,是三文还是六文的变化,却比刀剑比霜寒,更能逼死活生生的人。
百氏杀人以日月,商贾杀人以无形。
而这些年来,因为友谊,因为时势,药谷、鬼谷、佛宗、太乙为山海阁为天工府,了太多便利与帮助。这些帮助催生出了这样一个比空桑百氏更可怖的庞然大物,一辆攻无不胜的战车。
没有硝烟的战场,战车所向披靡。
谁可与它匹敌
左月生是驾车人。
一开始,是他呕心沥血地驱使马车前进,但到了后来,齿轮转动,机械铆合,巨车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前奔驰,他反而成了紧紧抓住缰绳,竭尽全力遏制它的那一个。世事的变化,就这样讥讽而无常。
一如太古之时,神君聚起的空桑。
“如果,”左月生推开房门,一步一步,朝外走出去,“如果它不能是我想要的山海阁,我就亲手烧掉它。”
“我们左家,能清第一次山,镇第一次海,就能清第二次山,镇第二次海。”
他成了左家最后一任山海阁阁主。
陆净从矮墙头捡起一片枯槐叶,放到眼前,慢慢旋转,看阳光在叶沿跳跃,就像那年沧溟海上漾漾汤汤的伏波玄武出海,九城分裂,那场起于无形的大动荡,大变革,到了最后山海分解。
山海阁与天工府被左月生拆分,将山海阁与天工府从一个隐隐有演变成下一个百氏的仙门,彻彻底底打碎,融进各个洲的城池与乡镇从此人间,再无山海再无天工,却也处处山海,处处天工。
不复年轻的阁主,在阁中对先祖留下的牌匾慢慢跪下。
三拜三叩。
然后解除代代相传的玄武血契。
瘴去风清,山海皆平,已经不再需要神兽玄武镇压风穴了。为了苍生负城万载的玄武,该去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它不属于清洲,不属于山海,更不属于任何一家一姓。它是天地的神兽,它生来自由。
玄武浮出海面,朝命不久矣的山海阁主轻轻点头。
它的记性不是很好,灵智不是很高。
它大概还有些糊涂老朋友,你怎么长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它把左月生当做了他的先祖。
玄武远去。
那是一场持续百年的大变革,可陆净也好,半算子也罢,都没办法插手太多。他们修为再高,终究也不是经商之人。他们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没办法在商海风云中,帮助左月生。
那是他一个人的破釜沉舟,一个人的中流砥柱,一个人的黄泉赴命书。
“人间有太乙,亦有山海与天工。”
“诸位,月生先走一步。”
“真潇洒啊。”陆净喃喃自语,慢悠悠地走过一家寻常的山海日计坊。
里边槐城本地的掌柜,正插着手骂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钱小二被骂得灰头土脸,阿婆连连摆手,说是我多给的,是我多给的。陆净停步,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笑。
时间与世界的洪流滚滚而来,他们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左梁诗交给了左月生一个山清海平的山海阁。
从清洲的山海阁,到天下的山海阁左月生向父亲,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优秀不过的答卷。
陆净想,就勉勉强强承认一下,左胖子的确有些“大智慧”吧。
不过,得亏天下人不知道左胖这厮正儿八经留下那两句拉风至极的遗训后,立刻翻脸把其他人都赶出去,扯着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会儿等老子咽气后,你千万记得去我书阁,第三个架子左边数起第六本书,往里一推,就有个暗室。
里头堆的,全都是日记。
你千万记得帮我烧了啊
千千万万千千万万要记得啊
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托付给你了啊,陆十一
依照他的叮嘱,陆净进了他的暗室,果真见到堆积如山的手记。随便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张牙舞爪的字。
某月某日,花了一百两银子,肉疼。
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钱,记着,下次讨回来。
某月某日,娄江养的什么傻鸟,真他娘的吵
某月某日,打鸟,不成
某月某日,打鸟
陆净
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啊
要是江湖人得知,他们眼中铁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济天下,开古往今来之慷慨伟业的左月生左大阁主,私底下竟然跟只傻鸟决斗三年三月,连一根鸟毛都没打下来,还没拉了无数泡鸟屎
算了,怪不得说是“一世英名,干系于此”呢。
无怪乎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爷不打不相识的损友,这种记小本本的做派,颇有几分相似。陆净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把仇大少爷那堆积如山的记仇本给一把火给烧了
转念一想,仇大少爷的记性那么好,八百万字的七衡通录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万年,都能记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烧了,也没什么用。
反要再加一条“罪状”。
“误交损友啊误交损友。”
陆净扼腕长叹。
只是脚步分明是轻快的。
是很多年前,芦花江边徘徊犹豫时,没有过的轻快。
很多年以前,芦花如雪,江水载月。
江边蹲着个瞎眼和尚,还有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白衣青年。
是重定天地后的第五百年。
不渡和尚发了宏愿,陆净药谷事务繁忙,大家这些年都很忙,只能每隔二十年在芦花江边聚上一聚,有时候是四五个人,有时候是一二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明白,”陆净搁下笔,看刚写好的纸张无火自焚,点点灰烬,落到江中。灰烬上的字迹,先是变得鲜明,后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冲,就什么都没有了,“和尚,我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就连太乙也要眼睁睁地看,人间一点一点,如风沙摩崖一样,将小师祖,将神君渐渐淡忘。
东洲的灯霄年年复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洒洒,写下无数歌颂太乙镇中钧的诗篇,纸灯竹灯,从此被赋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义可谁知道,当初的太乙放飞纸灯,只是不想让小师祖在夜晚独登高台的时候,只能面对死寂漆黑的山影
陆净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庆祝好友离开,去了幽冥,去了黄泉,却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任由人间将神君,将过往的一切一点一点遗忘。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谋杀。
是的。
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
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
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
都在沉默。
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
“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不渡和尚问。
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
陆净摇摇头。
“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
“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
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
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
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
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
“让他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