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鹤城, 倒塌的房屋上,衣衫褴褛的哑巴少年一点一点跪下,沾满血污的膝盖磕进废墟, 一颗小碎石一路滚下,声音清晰。老鹤静止不动, 血流过它深褐色的眼膜。少年抱着它, 脸颊贴着它的颅顶。
血肉模糊的手重重垂落。
“哥、哥哥。”
阿玉的瞳孔印出接天的火光, 她茫然的, 呆呆的,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师弟握重刀的紧了紧,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又猛地停住。
鹤鸣
尖锐的刺耳的暴怒的鹤鸣
老鹤猛地抽出青灰色的长喙,凄厉地仰天嘶鸣。小师弟从未听过如此痛苦愤怒的嘶鸣,就像雌鸟失去自己的幼雏,就像被剜去腹中胎儿的母亲。凄厉的鸟鸣震得他耳膜一阵阵刺痛,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
下一刻,狂风卷地。
“小心”鹿萧萧又尖又急地提醒。
小师弟没来得及闪避,就被一股力道重重击在前胸,撞得他连人带刀向后摔了出去, 眼冒金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小师弟顾不上调气,就一个贴地滚, 滚到一边, 拖刀跃起。跃起之后, 并没有遭遇预想中的攻击。
鹤根本就没关注他
老鹤疯狂地撞击周围的一切事物, 用自己的颅骨, 用自己的翅膀。往日修长优美的脖颈眼下像巨蛇一样甩动。它冲天而起, 又折空直坠,文人骚客赞颂的美丽丹顶一次又一次,撞击坚硬的石头,把石头撞得粉碎。
狂风席卷,飞沙走石。
血和羽纷纷扬扬。
“这、这,”小师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疯了”
“快走”
半惊半吓间,一道劲风掠来,鹿萧萧御剑从空中飞下,一把抓住小师弟,提起他就拼了命往结界方向飞去。
刚刚冲出,就听到风声从背后传来,被鹿萧萧抓着肩膀,悬在半空中的小师弟瞳孔顿时放大,惊恐地喊“它追来了它追过来了”
不是他胆子太小,而是眼下的老鹤模样实在是恐怖到了极点。先前不知因什么发狂时变成红色的羽毛全部炸开,头顶的皮肉撞掉了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青灰色的鸟喙与鲜红的利爪都染着血。
它双翅一展,瞬间就到了三人头顶。
黑影乌压压地笼下来。
鹿萧萧一手提着小师弟,一手抱着阿玉,毫无反击之力。小师弟额冒冷汗,咬牙就要挣开鹿萧萧的手,老鹤却带着狂风直接刮着脸过去。
长长的啼鸣响起。
鹤翅半拢,老鹤在他们前面的空中以一个极其惊险的动作,急速旋转,如一柄急旋的利箭,带起恐怖的风暴。鹤翅上的铁羽被风携裹着,齐齐射出,射向四面八方。鹤羽射出的瞬间,就是一连串几声同样尖锐的鹤鸣响起。
聚拢过来的十几只血鹤被鹤羽命中,吃痛地冲飞向更高处。
逼退围聚过来的鹤群,老鹤双翅振展,身形笔直向上,卸去大部分旋转的余力。而这时鹿萧萧三人所御飞剑,刚好抵达它下方。它俯身下压,如一艘飞舟,悬停在他们头顶,跟随他们一路前飞。
“保护。”鹿萧萧一个用力,将小师弟拽了上来,喃喃道,“它在保护我们。”
小师弟站稳身,抬头去看,发现它爪中还抓着什么。
一定神。
哪怕是仙鹤,蕴含灵气的飞羽也十分有限,每损失一根都会使飞行变得更痛苦一分。但眼下,小师弟却明白了刚刚老鹤为什么用那种明显对自己负担更重的方式逼退其他血鹤它的爪中,紧紧地抓着一个人。
或者说。
一具尸体。
死去的哑巴少年。
“哥哥”
鹿萧萧听见怀中的女孩小声地在喊,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她脖颈上。这一刻,哪怕没有回头,鹿萧萧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冷蓝的光出现在面前。
结界到了。
鹿萧萧带着小女孩和小师弟穿过结界的瞬间,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她停下飞剑,转头看见羽毛零散,血肉外翻的老鹤贴着结界缓缓往下滑。
“鹤仙”
小女孩脱口喊,从鹿萧萧怀里挣了出去,扑向老鹤。
小师弟抓住她的衣领,带着她一起半摔半降地落到地面,结界之外,飞尘扬起。老鹤也摔在了地面。血,一滩巨大的血缓缓地向周围淤开,鹤躺在血泊中,羽毛一点点褪去猩红,恢复成洁白如雪的颜色。
它低下头,轻轻衔住哑巴少年,把他放到自己的胸羽前。
然后用自己宽大的羽翼盖住了哑巴少年。
就像两天前的暮晚,就像更久更久前的清晨,它用翅膀挡下隆冬的风,孩子们躲在它胸前。
你拍一啊,我拍一,一个小孩乘白鹤。
你拍二啊,我拍二,两个小孩寻清果。
你拍三啊,我拍三,三个小孩喂白鹤。
你拍四啊,我拍四,四个小孩
太阳初升的那些清晨,鹤城城墙外的海面被映照成得流光万顷,风一吹就泛起彩光的细褶,宛如琉璃卧于大地。城墙头,哑巴少年和残臂女孩坐在沙垛上,女孩脆生生地唱着儿歌,晃着小腿,伴着节奏,少年和老鹤击掌。
能说话的孩子没有手臂,有手臂的孩子唱不了歌,但一个哑巴,一个残臂,一只仙鹤,游戏也能玩得很快活。
你拍五啊,我拍五,五个小孩扎纸鹤。
鹤呀鹤呀。
鹤城的鹤啊
老鹤的头也扎进自己的翅膀里,青灰的鸟喙与青白的脸庞贴在一起。
它死了。
他们都死了。
“六个小孩编竹盒。”
阿玉的歌声渐渐地消失在咽喉里,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了出来。风吹着孩子的脸庞,吹不干泪痕。
鹿萧萧抬手用力揉了一下脸庞,走过去抱起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雕像的小女孩,要带她去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再不处理,这个小姑娘仅剩的两节残臂也要跟着废掉了。刚一转身,鹿萧萧就是一怔。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界边缘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佝偻脊背的老木匠,有蓬头垢面的女浆工,有皮肤黝黑的运沙人,也有穿青圭色外袍的御兽宗弟子,顺圣色祝衣的人他们站在废墟里,和阿玉一样,怔怔地看着结界外血泊中的鹤与少年。
高空中,血鹤还在成群结队地撞击结界。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炸开。
众人抬头,就看见三十六柄寒剑飞向四方,一团团黑雾冲天而起,凝聚成一只一只半人半鸟的怪妖,落进鹤群里。他们的气息比先前要萎靡不少,但是用了什么办法,并没有受到鹤群的攻击。
娄江剧烈地咳嗽着,一步一退,直退出六七丈,才终于止住身形。
“娄道友,可以了可以入阵了”
结界中,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猛地睁开眼,欣喜地大喊。
青光一闪,娄江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阵中。
御兽宗长老站起身,张开双手,一枚散发幽光的城祝印出现在他手中。随着这枚城祝印的光芒浮现,鹤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开始随着一起发出淡淡的光。西洲天寒,冬季无暖地,为了给鹤群一个越冬地,御兽宗将整个鹤城建造成一个巨大的阵法。眼下,这个阵法就将被彻底启动。
“太乙宗,山海阁,你们自喻奉神君之命行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
落到远处的怪鸟鼓掌大笑。
“妖物今日尔等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御兽宗长老的衣袂被风吹得翻涌起来,他长眉一扬,厉声痛斥,“老夫定要以尔等之血,来偿我鹤城今日之血灾要令尔等之骨,此后万载,都钉于鹤城之下便是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御兽宗也定将一力彻查到底,血债血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鸟仰天大笑,“血灾亲手酿今天鹤城的血灾,那可不是我们是你们自己御兽宗,哈你们今天倒是知道血债血偿了,怎么以往背信弃义,手段下作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词”
“妖祟也敢狂言秽耳”
御兽宗长老怒叱,一张手,城祝印翻动,数十道幽冷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接二连三地出现,怪鸟的身影炸成一团黑雾,但下一秒就重新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只是身上的黑雾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与它相比,它率领的其他不知来历的邪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断地被光柱贯穿,定格在原地。
怪鸟对手下的死活漠不关心,在闪避光柱的间隙,腐烂得只剩骨头的头颅眼窝处暗红的血光若隐若现。
它将目光投向鹿萧萧等人“哈你们以为云鹤发狂是因为被下毒了”
尖锐短促地笑了一声,怪鸟一挥翅膀,卷动鹤城里的地火和黑烟。它就像人吸食巫烟一样,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黑烟。
“多美妙的气息啊多清馨的幽玄兰的花香啊是,鹤粮里是掺了其他的东西没错,”它桀桀怪笑一声,笑声说不出的古怪,“但这幽玄兰可不是什么毒你们这群蠢到可笑的修士幽玄兰的作用只有一个”
轰隆。
阵光凝成数道白电,纵劈向怪鸟。
怪鸟身形狼狈地急向后退。
结界中,娄江目光一冷,望向主掌城祝印的御兽宗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