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容, 陶长老。
镇过不死城,守过无望涯,一手铁笔文能歌风颂月,武能断生判死。
自谓是山海阁的顶梁柱之一, 平素最愤愤的, 莫过于阁主对他们这些老骨头过于敬重,日常见面一礼二问三寒暄就算了, 还喜欢把他们高高供起。
人还没死呢, 这么供灵位做什么
陶容长老不忿久矣,听闻魂丝出世, 立刻找上了左阁主,滔滔不绝一通痛斥。左阁主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为保耳根清净, 只好委他来一趟枎城。在抵达枎城之前,陶容长老老骥伏枥壮心未熄, 觉得天底下就没他这老顶梁撑不住的场子。
但这个“场子”怕是不曾包括赌场。
“啪啪啪”
黑漆木盅被一只冷白漂亮的手摇得骰响急如骤雨,最后以定江山的架势一翻,“啪”一声重重地叩在了铺了素锦的天雪桌面。
陶容长老向来颇有点讲究“风雅”, 给自己的飞舟起名为“天雪”,意为孤天之飞花。不仅桅杆上墨绘山水, 船头还要安松桌梅椅, 每次乘坐飞舟出行,必定要换一身宽袍广袖的大衣, 坐到这船首就长风斟酒, 取意“高处不胜寒, 我与青天共灼饮”, 还特地搁了纸笔, 诗情一兴便可龙飞凤舞地挥毫泼墨。
可谓是不染凡尘俗埃也极。
不过,现在这片孤天飞花,算是被彻底扯进凡尘俗埃里了,不仅被扯进去了,还在泥巴里翻了几个滚啦
与青天共灼饮的松桌上,原本颇富情趣的一盆文竹静水被挪到了甲板上,里面晶莹可爱的白石被捞出来现刻了几枚骰子。素锦桌布上东一团西一团地沾了浓浓淡淡的墨,一根秃了毛的紫毫笔被毫不珍惜地搁在上面,撕成长条的宣纸或揉或铺丢了一桌一地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仇薄灯一脚踩在梅花椅上,一手按着骰盅,凤眼横扫,十足凌厉,可惜左右脸颊贴了两纸条。
“快点快点。”
“四六混江龙,我赌大”一人凶狠老道地拍桌。
这是左月生,他脸上贴了五六张纸条。
“四幺满盘星,我赌大。”一人犹犹豫豫紧张。
这是陆净,他脸上纸条足有七十眼睛都被挡住了,只能打缝隙里瞅。
“四三雁行儿,我、我赌小”一人看似气定神闲,实则袖中掐算。
这是陶容陶长老,一手抚须一身仙风道骨,是四人中唯一脸上干净的。
“四红四点满堂春。”仇薄灯握着骰盅的手慢慢上移,“我赌大。”
多骰共掷的博戏中,一般遵循“浑花者贵”的原则,即四枚骰子投出来的点数为同一色为贵,而同色中红色最贵。天下赌经除红谱将四枚四点的红彩骰面称为“满堂春”,为最贵的彩。
骰盅一开,只见四枚骰子整整齐齐,红面朝上,一色四点。
正是“满堂春”。
“操真的四红四点赢了赢了”左月生一跃而起,大呼小叫,“陶老,快快快,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要是输了翻三倍算。”
陶容长老手一抖,险些又把好不容易养的几根山羊胡子扯断。
“咳咳。”
陶容用力地咳嗽,试图提醒这几个小兔崽子自己年事已高,他们需要给老人家点面子。
可惜他的暗示太过隐晦,一边的陆净压根就没接受到,兴致勃勃地提笔在宣纸上,一通惊天地泣鬼神地画符,然后往浆糊里一摁,举起来颇有礼貌地问
“陶长老,您想贴在哪”
“随便你。”
陶容长老放弃了,无奈地道。
陆净“啪啪啪”三声,一点都不客气地把纸条直接糊到了陶容长老的额头,两颊,来了个“天地人三才”。
“来来来,继续。”
仇薄灯笑容不改,把骰盅一合,就要继续摇骰子。
“咳咳咳。”陶容长老顶着三张纸条,像模像样地重重咳嗽了几声,然后“哎呦哎呦”地揉着腰站了起来,“老了老了,这船头风太大了,老朽得先去歇歇。你们几个少年人,继续吧。”
“风大”陆净在记录胜负情况,险些一笔走歪,“这风叫大”
飞舟上风大原本是件蛮正常的事,不过陶长老这“天雪”舟舟头刻了阵法,保证只会吹来让袍袖轻舒,苍发微扬的“仙风”,而不是让人发乱衣翻的“妖风”。
仇薄灯是个眼尖的,一上飞舟就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陶长老还在自鸣得意地向这群“贵客”介绍天雪舟如何雅致如何蕴意深远,几名贵客就已经“呼啦”围到了船首桌边,左少阁主雕骰,陆公子裁纸,仇小师祖定规则转眼间高情远致的天雪就被一片骰子撞盅声淹没了。
陶容长老瞅了片刻,心疼得胡子都在哆嗦。
但这三人年岁虽小身份却高,特别是仇薄灯乃太乙小师祖,不方便直接训诫。他便想了个“寓教于乐”的法子,仗着自己修为高耳力过人来跟他们一起玩骰子,给他们点亏吃吃,然后循循善诱,引他们浪子回头。
结果没想到,不是“浪子回头”,而是“晚节不保”。
“高天之风,还真是好大哦,”仇薄灯轻声细语,“袖子一重都吹不起。”
“哎呦哎呦。”
陶容长老“哎呦”得更像那么一回事了,还摸出了根拐杖,一笃一笃地敲着船甲板,转身就往船舱走。
“老寒腿又发了,老朽得先去躺躺喽,”
“你们山海阁的长老,赌品这么差的”仇薄灯转头看左月生,“感觉快要输了,就扭头跑”
“别以偏概全啊”左月生不满,“这绝对是个中奸滑无赖。”
陆净吭哧吭哧地就笑了。
陶容长老忽然就耳背了,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拄着拐杖一溜烟回船舱去了。
“长老”
陶容长老酝酿好一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辞,刚一踏进飞舟船舱,还没来得及开口,娄江就满面严肃地迎了上来,张口就是
“关于枎城影傀一事,娄江有诸多不明之处,还望长老解惑。”
说着,他又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陶长老您镇过不死城守过无望涯,是山海阁中对大荒了解最多的人,傀术是从大荒里传出来的,如果连您也无法为握解惑,那也不知道该向谁问去了。”
“胡言乱语,”陶长老叱喝,“阁老们哪个不比我更见多识广,老朽岂敢自夸不过话又说回来,阁老们也不是你们这种小辈能轻易见到的。也罢也罢,你有什么问题姑且说说。”
您要是真“岂敢自夸”,就把脸上的皱纹收一收,别笑得跟菊花似的啊
娄江一面腹诽,一面虚心接受连连称是,将陶长老引进净室。
“长老请看。”
娄江将三个玉盒摆在桌上。
陶长老一一打开,第一个玉盒保存的是几缕银色的魂丝,第二个则是一副收紧芥子盒中缩小的残破阵图,由铁柱锁链和青铜辟邪厌胜钟组成如果仇薄灯在这里,就能认出这正是枎城前城祝的万象八周伏清阵,事后娄江竟然把整个阵全给撬起来收走了,最后一个却是一小片青金色的铁片。
陶长老一边听娄江把那天的事巨细无遗地讲来,一边捻捻魂丝,看看阵图,最后将青金铁片捏起。
“长老,”娄江把碎了的青帝镜一并放到桌上,“从山海阁出发前,阁主让墨师在青帝镜中封了阵,以此排查魂丝的踪迹。但我到枎城之后,青帝镜始终没有反应。这是为何”
陶长老将青金铁片放下,转过镜背面,看了一眼。
“墨师的阵图没有刻错,但他疏忽了。”
“疏忽了什么”娄江追问。
“这个阵图只能觉察种魂初期的魂丝,如果魂丝生长超过百年,就没有用了。”陶长老说,“种魂种魂,种的其实是人的怨恨和不甘。人心爱恨,就是颗种子啊。你见过那些亲友被杀的人吗在初闻噩耗时,他们或双目赤红,或以头抢地,大怒大悲溢于言表。但等时间更长一些,悲痛与怒色就会被收起,转而在心底扎根。”
“这世界上,恨越深越久,越声色不动,越淡写轻描。魂丝一旦长成,死魂的恨就变得丝丝缕缕,你再也无法直接看到。”
陶长老掏出了根黄竹根的老烟斗,在桌面上敲了敲,一点暗红的火在烟斗里燃起。他慢慢地吸了一口,青烟腾卷而起,模糊了年迈苍老的面容。
娄江心中一动。
他听阁主说过,陶长老年轻的时候镇守不死城,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批镇守不死城的仙门弟子几乎都殉道了只有陶长老被一位师兄背回了山海阁。
“长老,您看这个阵。”娄江岔开话题,指着放在第二个玉盒中的残破万象伏清阵,“立柱为眼,牵锁为纹,悬钟布吕。这种布阵风格,看起来像天工府的。难道魂丝这件事,和天工府有关”
陶长老磕了下烟斗,敲出点烟灰来。